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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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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0 22:30: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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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北京复兴门大街电教中心三层的教室内,这里将近晚上十点仍然灯火通明。李梅和张惠挤坐在一堆脸盘汗涔涔年轻人里面,一边专心听讲,一边握紧钢笔疾速作笔记。她俩参加的正是始于八十年代初的自学考试辅导班,这种教育方式目前已形成巨大办学规模,专门给没机会攻读大学但求学欲旺盛的青年,提供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李梅和张惠都是高级党政干部的子女,却愿意参加社会上这种拥挤不堪和热烘烘的辅导班,说来有点奇怪。她俩选择的专业都是时下最热门的对外贸易,没有一点毅力是坚持不下来的。今天的课程是《商务谈判》,由一个脖里系条桃色丝巾的中年妇女授课。她挽个发髻,画眼修眉,搽着口红,着身黑色小翻领西服套裙,白衬衫映在里面,塑造出改革开放后中国妇女第一批职业形象。面对上百个虔诚的学生,她抬高下巴,带着高级女性知识分子得志后的傲气讲授,声音高亢尖亮,像捏住鼻子说话。她在讲桌上摊开一本砖头厚的教学用书,指着它快速宣读重要章节和段落,过后再转身把重要条目写到绿色玻璃板上供学生抄录。她写得一笔漂亮的板书,引发学生一阵羡慕。学生们都露出焦渴神态,像饥饿中追随母亲索要食物的孩子。满当当一屋子人,个个身体健壮、心劲高昂,分不出你高我低,看不出你长我短,都无一例外地用灵巧或笨拙的手沙沙往本上誊写,将精力用在可以转干、晋级和涨工资的火热学习中。老师一停下,大家就感到紧张,因为这是她对于大家纪律情况不好的一种抗议方式。总有个别学生喜欢出风头,突然举手问问题,要么就是突然有东西从桌上掉到地上,要么有人因为不小心从凳上滑落,总之有很多意外情况,让老师不得不停下等待秩序恢复。然而老师总体上是满意的,看到这群求学若渴的年轻人,打心里温暖又舒坦。这样的场景非常感染她,让她隐约想到初夏持续升起的逼人热力。而这种热力一定与自己国家的变化紧密联系在一起,并且通过这群年轻人对于知识的渴望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来。知识得到尊重,人才得到重用,全社会渴望用知识提升、丰富和改变自己,已然生成一股蓬勃的时代活力,让人感动和亢奋。望着这些从各城区下班后辛苦赶来的印钞工、棉服厂职工、公交售票员、钳工、食堂服务员等,她无数次插话道:“只要你们像现在这个样子学下去,我敢保证你们都能顺利通过考试。”她就这么像中央广播电台播音员一样告知和激励大家。


  李梅那张手掌大的脸因为高度兴奋泛着红晕,从侧影看就像专为拍照设计了三齐头造型。她给自己订了很高的目标,每门功课都要一次性通过,然后三年内拿到大学文凭。所以她比别人听得更加认真,生怕错过老师讲到的考点。相比之下张惠就不那么好了,她的瓷娃娃头每隔一会就转动一下。如果不是老师不时从讲台上严厉地望她一眼,她可能早响起鼾声了。李梅两个月学下来,都快记完半个笔记本。可张惠的本子上除了画了几个蹩脚的头像和苹果梨桃外,干净得像电影屏幕。要不是李梅张罗,她压根不想参加自考。就算她高中毕业时数学语文成绩都不及格,照样凭借亲戚关系进入一个部委的二级单位。她有点不理解李梅为什么这么做,但作为好姐妹只得陪她来。她像中途弃权的马拉松选手累趴了,额头贴着本子写字。由于长时间朝一个方向使劲,写出的字像跷跷板一样斜着。她油亮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半张脸。每当抬头,就从散开的头发间隙瞧人。她不时拿出妈妈备给她的水壶喝口水,水壶外面用织好的毛线套保温,套上绣只吃竹子的大熊猫,这倒有点像她。她实在等不及了,举手申请上厕所。结果因为太频繁耽误下笔记,只好回去抄李梅的了。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结束,李梅和张惠挎着书包从里面出来,浑身像被松绑一样轻松。李梅侧身给别人让道,张惠紧紧抓住她的胳膊,鼻头攒着汗珠,迈开两只与年纪极不相称的粗壮小腿有力地往前赶路。同学们都朝两人看,李梅低下头,张惠脚下的响动却更大了。


  “我们怎么回去?”等楼门口冷清下来的时候,李梅站在门外的树影里,听张惠打着哈欠问。


  “李为民会来接我。”


  “人呢?”


  “呶,那边站着呢。”尽管李梅笑得很含蓄,但一种不可扼制的幸福感溢于言表。


  远处,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正缩起脖子站在一根电线杆下。不了解他性格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害羞,可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他是看不起从里面出来的这些人。


  “唉,我又得自己回去了。”张惠松开李梅胳膊,用那种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快走吧,要不然一会街上更没人了。”李梅不好意思催促张惠,眼睛投向树底下那个人。她在揣测他的心思,想知道他是否也瞧不起自己这位朋友,否则干嘛站在原地不过来。但他像只幼虫把自己包裹在树叶里,只是焦急地往这边打量,希望外人早点走光。


  “我一个人回去,那怎么行?”张惠害怕得往周围看,幻想着建筑、树木和道路阴影里窜出什么坏人,把她逼进角落里欺负。她有个毛病,总把自己的事看作是李梅的事,如果没有李梅在场,就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


  张惠赖着不走,李梅拿她没办法。这并非俩人友谊一定超过别人,只是性格使然。两人关系给除了她们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造成假象,久而久之连她们自己也承认了。友谊转化为类似亲情的东西,谁看不到对方都会马上空虚,然后想方设法地见面。当然相对于李梅的精明,张惠是毫无保留的,甚至把父亲在外面的风流艳事都向李梅透露了。“爸爸要到香港出差,妈妈突然发现家里存折少了钱,他们就争吵起来了。”她用那种连风都怕听到的声调说,说完自己捂起嘴笑了。李梅问她为什么开心,她说:“真想看看她什么样。”她就是这么傻,但一切不成问题,就算李梅和李为民眼前的爱情刺激她,只要守着李梅,只要有好东西吃,她可以立刻把所有忧伤烦恼全忘掉。


  大街上人很少了,路灯往路面撒层金黄粉尘。夜空格外明亮,往西甚至能看到西山黑乎乎的影子。赶巧那位女老师戴着口罩从楼里出来,碰到呆在门口的这两个女生。


  “怎么还没走,都多晚了,明天还要不要上班?”


  “我们不敢走!”


  “老师好。”李梅礼貌地问候。


  老师带着一种杰出气质欣赏李梅,“国家现在需要大量新型人才,你们要抓住机会好好学哦!”


  “对,以后没有文化寸步难行。”


  老师很中意这样的问答,为人师表的幸福感又增强了。


  “张惠,你可以送老师回去。”李梅顺势推下张惠。张惠像个跳水运动员一头栽到老师自行车前面。


  “干嘛推我!”张惠睁大眼睛又生气又吃惊地质问好友。她这样的直率让李梅当即脸红了。还好在夜里,李梅连忙故作镇定地回道:


  “张惠你不正好和老师同路吗,就陪着老师走吧。”


  “正好啊,张惠,作为老师我对你课堂上的表现有话要说。”老师把已经搁在车蹬上的脚轻柔放下来,同时把口罩摘掉,用那种负责任的老师特有的温柔和焦虑语气深情地说。


  “我怎么了嘛,老师?我一直好好听您讲课,您说的我全记下了,不信您可以问李梅!”张惠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这样看待自己,作为问题少女的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抽搐起来,平时平平的面部五官也立体起来,用使惯性子的刁钻小眼睛看着老师。


  “路上说吧。”老师显然对这位不知好歹的女同学没好感,重新戴上口罩,踩着车蹬麻利跳上车,使劲蹬几下,然后裙角飞扬地去了。


  “快去啊,让老师给你开小灶。”李梅又把张惠往前推,像要出卖她似的。


  “对呀,我可以问她考点呀,多好的机会,这样我俩都能考过关。”


  张惠过去开了锁,一路小跑跨上车,不忘回头冲李梅摆手说“再见”。然而女老师已经骑出去很远了,张惠奋力在后面追,样子让人想起《猫和老鼠》里的追逐场面。李梅看着吓坏了。“她胆小起来像只蚂蚁,胆大起来像头老虎。”她自言自语道。


  “一个人说什么呢?”李为民阴郁地从树下过来,脸上是那种极为轻蔑和勉为其难的笑,就像别人得罪他而他是不会轻饶似的。


  “她可真难打发。”


  “是吗?”他不再说什么,冷眼看着张惠和那个女老师在路灯下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夜色又静又美,本该是恋人间卿卿我我的时候,但这样美好的时刻却因为李为民不开心而暗淡冷清。一阵雾气像章鱼卵密密麻麻从黑暗处排出,灯光也像让人猜不透心思似的黑羽绒服学生。种种不快堵在两人心间,消磨掉他们之间本应有的热情。


  “等久了吧,我们回去吧。”李梅深吸下浑浊的空气,试图振作精神。两人推车并排走起来,李梅想亲近点,但李为民固执地径自行动。李梅好几次用恋爱中女性那种带有无辜和暗示的眼神瞟向李为民,但他只管死盯着前面,好像魂魄没附在身上一般。李梅期待他能突然做出某种出格举动,哪怕在这公开露天之地,她也全部服从于他,成就他们这桩从开始就不大顺利的爱情;而那以后,她希望他们的恋人关系得到巩固,再不用像现在因为彼此害怕和猜忌引发各自不安。


  但李为民并无诚意,只是陪李梅默默走着。他抽时间送她回家,只希望再作一次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他不爱她,但必须爱她,因为她是自己直接上司的女儿。来前他一遍遍警告自己,如果不肯牺牲感情,就会丧失大好前程。他设想过无数场景,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文质彬彬,而要像野兽那样举动。或许这正是她喜欢的。非如此,他没有后路。是的,只要他变得疯狂,日后的仕途就如愿以偿了。不出五年,他会获得比别人奋斗一生还要多的成功。没出发前,他呆在宿舍里,胳膊反枕在脑下,一只腿压在另一只上面,对着墙壁作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毕业于中国最负盛名的学府之一,那可是名牌大学,多少学子经那里摇身一变,成为全中国响当当的人物,尤以政界人士为甚。他出生在JX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打小学习成绩优秀,高考战胜千人万马挤过独木桥,来到北京如鲤鱼跳龙门一般,将一介平庸的生命质变为象牙塔里的高材生。也就在这里,当北京作为首都和大城市万千气象徐徐向他展开时,当学校历来作为中国思潮最前沿阵地与传统世俗思维混杂着呈现于他面前时,当无数学长前辈或出国深造或深耕中国政坛时,他也开始对自身前途做出全盘思考和规划。他考虑过当下很流行的出国留学,学成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留下。但那种生活对于自己是不是太过单调和漫长了?如果在国内政坛谋求发展,以国家现在对于知识和人才的重视程度,以他名校毕业和经济学专业的资历,不仅可以如愿留在北京,还可以顺利进入国家重要部委单位。如果是那样的话,再凭他的绝顶聪明,学会察言观色和左右逢源,不愁没有晋升机会。何况有那么多各届学长,他们无论如何该帮助他这个小学弟的。循着这种思路,他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直属机构。中国的知识分子一直持有“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即便在新中国成立40多年、改革开放推进十多年后,这种观念仍是大多数学子们用功求学的初衷与动力,是他们成就权势人生的一剂春药。


  进入机关后,他谦虚诚恳,来得比保洁人员早,呆得比下夜工久,一到单位便脚不沾地,像孙悟空只要领导招呼一声立马赶到跟前。当然他不是傻子,用经济学人超高的智商适时提出要求,让人们觉得这是一笔事先说好的交易,之后必须如约兑现,否则会犯下职场和道义上的过错,而这点在机关里最容易为人诟病。他忍气吞声在最底层打了一年杂,被提拔为部门小领导,这时那张平时总是堆笑的脸,对下级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就算当着领导的面,也照样不客气地训斥他们。可单独面对领导时,他点头哈腰,极尽能事。他能够提前思考,很多问题早有思路,所以应对事情毫不唐突、有板有眼。关键是他会千方百计顺着领导,明明是自己的功劳,却会算在对方头上。再后来,他的能力不断得以展现,两年后便被当大人物一样尊敬。一般年轻人这时会冲昏头脑,他却在一阵激动后突然醒悟,觉得这不是好兆头,而是一个大陷阱。这种陷阱比那种明刀明枪的厮杀更可怕,会让人骄傲自满,然后前功尽弃。一旦留下这种坏印象,将难有东山再起之时。一次他半夜酒醒,被子掉在地上,思前想后惊出一身冷汗。他回忆自己陪领导赴宴,在酒桌上意气风发,一杯一杯往下喝酒。不仅席间,就是在平时场合,他也发现自己已然生出骄人之气。如果任自己这样下去,将来不但一无所有,更会授人以把柄。他拍拍脑袋,确定自己要的不是空洞的欢喜与表扬,而是部长乃至更高的职位。毕业近三年,他才是个科长,离部长那层远着呢。而如果没有特殊途径,以他目前这种干法,就是到退休也轮不着他。是啊,多么漫长的过程,他一天也等不及了。他必须使用非常手段,才可以高起点、大踏步在他五十岁前坐上部长宝座。他已经非常努力,但万事就怕对比,与他同时分配到单位的个别同事,由于亲缘关系已经官至副处甚至正处。更为不公的是,他们的学历没他高,能力与他天上地下,但人家一步到位,他需要步步攀爬。彼此碰面后,他须主动问候,遇事跑在前面,这让他心里有种特别的屈辱感。他想好了,要想尽快上位,只能走通婚之路。还好,他在这方面是有优势的,因为他的名校和高学历效应,加之人给留下的良好印象,很多人打算把女儿或者亲戚介绍给他,好像为此还出现了明争暗斗的局面。在这些人当中,就有他的直接上司,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司长。他有个资质平平的女儿,却非要找个有知识、积极上进的对象。这女儿就是李梅。这上司在工作中发现他挺有能耐,所以特别留意他。时间一长,他觉察出什么,却故作不知,但实则变得更加小心周密了。


  终于一次午饭后,他到单位院子里散步,在四角挑檐的玲珑小亭里遇到领导。领导看周围没人,便打问他的婚姻大事。


  “小李,在单位还顺利吧?”由于高大和肥胖,领导声音好似直接经肺部扩散出来,带有天然的巨大混响,以至小亭周围的空气都在震动。


  “还算顺利,大家对我很照顾。”李为民谦虚地回答,像临摹书法一样当心。


  “嗯,大家对你反响不错。不要骄傲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这话说在李为民心坎上,他觉得上司果真在关心自己,否则不会说出这么私人的话。他感激地看眼上司,发现上司正歪起头,对自己流露出知惜又怜爱的神情,顿时血涌上头。


  “考虑婚姻大事了吗?岁数也不小了,该考虑了。”


  “我小地方出身,家境普通,谁瞧得上我?”李为民故意低声下气,用的是激将法。领导也是穷小子出身,也凭岳父起家,混到现在实属不易。他马上用熊掌一样的肥手抓起年轻人鸡爪似的干手,费力但气愤地抬起两只秃眉,眶边有灰汪汪的泪花打转,张开又高又宽的阔吻,像驴子把温白的头伸前,喷着食堂饭菜的味道。


  “别管那一套,说不定人家看上你了呢!家穷家富不是你的错,有没有本事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在单位证明给了大家看,这还堵不上他们的嘴?如果把你这样的人才看瘪了,单位还有公道人心吗?唉,话说回来,无论是谁,一切不都是党给的。”


  “可是,这里女孩子的条件的确比我好许多。”


  “那又怎样?如果你愿意,我把女儿许给你,她的婚事我说了算。”上司一激动,把来日方长的话提前嘟囔出来。说完他有点后悔,于是观察这个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年轻人。心中暗付:“你敢驳我面子,我就断送你前程。”


  “报告领导,我怕配不上您女儿。”


  “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只要你肯娶她就配得上。”领导不但不遮掩,反而快言快言透露出底细。他的那座巨型身躯,继续令小亭晃动不已。


  “我不愿意一事无成的时候去打扰她,那样更对不起她。”李为民说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一如平时做事总要想好再做,不让自己吃亏。


  “你一事无成,怎么可能?你工作多上心呢,大家都很满意你。”上司使劲眨着两排生着菲红疖子的眼睛,一时没弄明白年轻人的意思。可话说完他意识到了,非但没生气,反倒觉得李为民提的很实在、很合理。如果给这年轻人换个职位,他就更能发挥聪明才智了。单位现在迅速扩容,急需独挡一面的人才。机会多的是,只要他同意这门婚事。

  “我女儿也是这么说的。如果对方不是个副处什么的,她就不予考虑。我倒把这个忘了,今天的话权当我没说。”领导哼哼着,抱住小亭的柱子站起,像只吃饱的河马准备去休息。

  李为民一下急了,眼看要抓住的狐狸尾巴从手里滑脱,马上上前一步结巴着说:“我一定努力工作,尽快提拔成副处长。”他脸局促得像秋天深紫的冰葡萄。

  上司听到停下,对于年轻人的快速反应感到吃惊,于是垂下肿胀的眼帘,宽慰道:“年轻人,有志气!只要肯干会干,改革天地大有作为!”他指指矗立在头上的水银色办公大楼。

  “领导,您要多指点我。”李为民就差说出“您倒提拔我啊,提拔我我不就可以满足您女儿的条件了吗?”他悄悄后退,不经意挡住领导去路,小亭子成了关鸵鸟的小笼子。

  “哦,既然我同你讲了上面话,自然会留心。”上司已经把李为民当成半个女婿,又一番细致打量,反复发现他的身上的优点与缺点。

  “我不会对任何人讲,只希望您女儿能喜欢上我。”李为民把上司的顾虑考虑到了,然后把问题一撒手抛出去。

  “天下的女人都一个类型,都免不了俗。”上司即为女儿促成婚事,便用一种抑制不住的神情激动地仰起脸说话。这话既说出普天下男人对于女人弱点的不二见解,又包含一个父亲对于女儿的小小恩爱。

  李为民抬头大胆注视领导,领导像被拥戴着像皇帝一般骄傲。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在午休时间签订了份婚姻契约,还像朋友那样分享了男人对于女人的看法,于是两人关系就登堂入室了。

  李为民贸然答应这桩婚事,虽然对于这种机会和路径满意,但唯一担心的是领导女儿到底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可假若他今天不马上答应,势必会得罪领导。本可以变作亲人的机会要变成仇人,以他的聪明怎会做这种傻事?往楼上走的时候,他盘算个不停。这真是一桩赌博,没下注他就觉得自己输了。今天这个事情如果用“收买”不合适,那么就是他被对方“折服”了。

  李为民认识了李梅。初次见面没有让他失望,李梅安静坐在对面,身材普通,五官不突出,但能给人留下印象。她少说少笑,像只沙发角的塑料娃娃。但时间一久,他眼里的李梅问题越来越多。她只有高中学历,所以当他和她探讨过深的问题时,她的缺陷就一下暴露出来。而她所津津乐道的东西,在他看起来又浮浅又好笑,始终是三九城里那些芝麻小事。她在知识和见解上的严重欠缺,加之无法替她弥补这一点的平凡相貌,都让他对她望而却步。可能后来她也发现了,见面主动与他谈国内国际大事,并有意引入自己观点。这时她更加漏洞百出,偏偏毫不怯场。当李为民更正时,她有一大堆疑问等着他。而且轻眉浅眼,不善修饰,且不说无法与职场女性相提并论,更与时装和影视界的潮流毫不搭边。李为民对她很无奈,但碍着领导的面每周末与她约会。领导的确在工作中照顾了他,这是唯一让他觉得这门婚事合理靠谱的地方。部里内设一个新部门,据领导透露,他已经与部领导沟通,将由李为民担任副职。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李为民绝不敢撂挑子。可他内心那种失望和反叛也越来越强烈,所以如果将爱屋及乌反着用的话,那么他对她身边的其他人就是恨屋及乌。温州的东西可以如假包换,但李为民的爱情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这桩还没有登记就已经散伙的婚姻,给两个年轻人心头同时蒙上阴影。但二者的处理方法不同,李梅已经陷入情感不能自拔。她清楚自己与李为民的差距,如果不是仗着父亲权势,她压根没机会与他交往。所以思前想后,她下决心改变自己。为弥补二人间的学历差距,她参加了自学考试,打算三年内拿下本科文凭。而在选择专业时,她特意选择了与李为民相近的商务贸易,以求两人在专业上有共同语言。这就是她一个堂堂京官的女儿,为什么屈尊与一群傻大笨粗的工人挤在发臭的教室里发奋用功的原因。而至于张惠,纯属是因为离不开她,事事以她为效尤,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寻求心理慰藉。最让李为民不能忍受的是,她靠在他肩膀上,说到:“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总有一些自己的缺点。饭我不会做,屋子我不会收拾。但这不是问题,我们请个保姆得了。大家不都这样吗?如果大家知道我在家下厨做饭,还不被笑话死?”可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能持家理政的家庭妇女,然后他可以纵横江湖、四海为家。如果她这么不看重家庭,那么结婚的目的和意义又何在呢?这简直比众多明星为了身材不生孩子却结婚的行为更荒唐可笑,也比许多愚蠢的伉俪选择丁克方式更离奇无聊。回去的路上,他恨得咬牙切齿,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外省入京的贫寒子弟,从下往上看到的中国当下名门望族的自私现实。并且为了挽留他,李梅开始变得婆婆妈妈,用母亲角色代替恋人关系。于是男女间最后一层温情也被过于严酷的爱捂死,再见到李梅,他几乎不对她的身体动心思了。而在他欲火中烧的时候,她果断从他怀里挣脱,把身体像包裹牢牢收好,他得到的只是一番悉心说教,就像婚前有那种思想是无比邪恶和犯罪的。

  今天他来接她回家,只不过是做样子。他对她的恨已经蔓延到任何他想到她的时候,包括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例如,张惠与她的其他朋友和同学,在他眼里无不是无能、自私、庸俗、虚伪、自大和有害的。现在他除了对身躯似北极熊的准岳父有所畏惧外,对其他人一概嗤之以鼻。并且当这种仇恨日积月累到无处消解时,便像乌云阴影也移动到自己的同事及整个北京官场。尤其对于自己不利不敬的人,他毫不留情地归为一类,暗中较劲道:“我之所以天天愿意与你们谋面共事,就是要在将来报复和改变你们。我要让你们真正与我平等相待,打破你们把我隔绝在外的界限与暗墙。我要获得在这个时代我应得的那份权益与尊严,绝不可以缺斤少两。”他把内在所有的仇恨转换成外在的笑脸,别人对他越苛刻,他越是笑靥如花。起初他进入单位遇到的各种堂而皇之的制度、规定和纪律,随着他对内情的熟知,窥见其间众多普遍却不足为外人所道的阴暗与虚伪。那里所体现出的高超智慧和别致用心,令他既钦佩又唏嘘。于是那种出自底层人士才有的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让他由震惊进而转化为极端不屑与厌恶,直至变得刻薄无理。这种情绪和做法自然影响到他与李梅的关系,深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使他们的感情像迅速结冰的湖面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纹。然而对爱情和婚姻抱有美好幻想的李梅却坚信,李为民作为一个北漂游子,需要的是情人般的温柔呵护与母亲般的细致关心。她以母亲为榜样,因为母亲就是这么对待父亲的。尽管父亲在外花天酒地,但母亲依靠她的忍耐和宽宏大度,依然幸福和体面地生活于人前。如果母亲可以这样,那么她也可以,至少这种生活表面上无懈可击和富丽堂皇。只要生活中有颗坚强的心,剩下的就是给外人看了,那也是一种幸福的来源。李为民在李梅那里渐渐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而她无怨无悔地忍受和付出。她从头发几乎掉光、像秃鹫一样的母亲那里得到最终解释,于是李为民表现得越粗俗,她越发镇静,同样极力把自己塑造成同他一样不靠父母、自学成才的励志典型,然后方便日后两人在学识与学历上达到平衡。

  “你不应该看不起她。”李梅不想两人沉默无语地走完三公里长的回家之路,就再次主动开口说话,并微微超过李为民一些,好像怕他没听到一样。

  “什么意思?我没有看不起谁。”

  “没有人得罪你,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

  “你说什么?”李为民抬起头,像被极大冒犯后要忍无可忍地反击。

  “我成天和张惠在一起,她是我的朋友,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这算什么。你可知道她是谁?”她冷笑下,不慎透出傲慢与克制。

  “她是谁关我什么事?”

  “为民,我们别吵了,难道就不能像别的恋人那样好好相处吗?”

  “我没有看不起谁。如果有,那就是我自己。我生在普通家庭,而你们个个是高官子弟。你们在天上我在地下,我配不上你们。”

  “那你呢?你看不上我们,还不是因为我们没上过大学、没有文凭?”

  “那些对你们重要吗?你们从来都是想什么有什么,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为民,你太小看我了,我也在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货真价实。而这都是你影响我的。你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优点,但我知道。”李梅用那种非常了解对方的语气平静地说,可在李为民看来,这是她高高在上和自以为是,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尤其在接受这桩婚姻后,他的理智就不那么可靠了。“你有坚韧的精神和远大志向,而且你的志向又与改革和国家前途紧密相关,所以你是正确的。这注定你与周围的人不同,与我们不同。大家都在谋职谋生,而你要改变世界。仅这一点,就够我崇拜你的了。”

  “我有那么好?我只是想在北京立足而已,至于其他,我同样也是尽已所能。”

  “所以啊,你多与人接触大有好处。就拿张惠说,她亲戚在当今政坛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这是真的,是谁,能透露吗?”李为民最敏感的话题就是北京官场的消息。听到这个,他像狗竖起耳朵一样捕捉和辨别。这是他的特殊爱好,也是唯一能让他放下是非恩怨的东西。

  “你知道这个就行了。别看张惠平时大大咧咧,可从不会对外人讲这些。我们高中全班同学只有我知道。”李梅发现李为民低头不语,便知道了这是他的一个弱点,于是对于爱情更增加了一层把握。

  是的,说到官场上的事,李为民马上蔫起来。一方面,随着他逐渐熟悉和融入官场,对于权力的重要性感受越来越明显。他发现世上只一样东西是万能的,那就是权力。至少在当下中国是这样的。那几乎不受约束、无限膨胀的权力,可以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扶成皇帝,让一个几代赤贫的人一夜暴富,使一个备受冷落的人反而成为全民吹捧的中心。一旦一纸红头文件赋予某人以某项权力,一旦某项权力与某人姓名结为一体,他就可以去命令,去交换。权力会被滥用,变作私人属性。就算部委的一个小处室、一个业务口,对口的却是全国十一亿人。这些都让他震惊又痴迷。另一方面,他对于自己立足官场并无绝对信心。尽管他很努力,但充其量是个无名小卒。越往后他越了解,别人背后人脉通天,只有他先天不足,这极大地限制了他。张惠是个傻瓜,李梅仅为小家碧玉,可是凭门路她们高中毕业照样进入普通百姓不可企及的国家部门。这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与一个人的品质和野心无关。就算他遭逢一桩看似圆满的婚姻,可说到底岳父在庞大的官方机构中只是一名厅级干部而已。这对于他在起步阶段有作用,但更上一层楼就要另找路子。这是他觉得特别吃亏的地方。公务员制度正在推行当中,这是行政领域改革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与时代进步。李为民盼着此类改革天天问世,以此将过往的旧体制尽快转化为新机能。虽然他也深知改革的各项措施推行起来如同撼山绝水,非使出千钧之力不可为之,但是作为一个向往时代变化、心火不灭的年轻人,他诚心实意寄望于改革,希望它彻底改变时代,打造一个富强、民主、文明和公正的新型社会,那么像李梅和她同学这样的人,将再没有机会浑水摸鱼、滥竽充数,更多有识、有才、有德之士将有机会进入国家决策执行机构,带领国家渐入佳境。

  一边是心急如焚,一边是心如死水,这个抱负远大却又先天不足的年轻人,只好可怜地陪在一个他无法接受的女子身边,在深夜已经昏暗起来的路灯下,垂腰缩身,穿件又大又沉的灰风衣,下摆在双脚和车身之间扫荡起尘土,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生活中,总有一些让人不能自拔并耗尽精力的东西,仿佛那是一种怪癖,增加了人们对生活的乐趣,但并非必不可少。如同饭菜里的香料,它不是营养,却刺激人的味蕾,让人对它们充满喜爱。是的,事关兴趣和胃口的东西,一定可以帮助人们喜欢并爱上这个世界。爱情就应该是这样,但李为民认为他的爱情不是这样。他猛地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的叙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可是,这分明是最好的时代,最差的则是他的命运;这是最智慧的时代,他却是最愚蠢的自己;这是满怀信仰的时期,他反是整日忧心忡忡;这是光明的季节,而他满眼摸黑地孤独向前;这是希望之春,而他感受到的正如霜露之秋……


  



  作者: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二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三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四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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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九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一


发表于 2021-12-11 04:52:11 | 显示全部楼层 | 来自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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