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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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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0 22:34: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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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巧遇恩人



  (四)


  魏小山于1989年高中毕业,赋闲在家一年后,由父亲托人进入位于北京海淀区的一所知名大学的教务处工作。海淀区是北京高校密集区,改革开放前,北京市还没有大规模涌入人口时,这里永定河与白河水系连成网格,每到夏季,军绿色稻田便像海洋一望无垠。田野不仅把成片学府与相望不远的圆明园、颐和园隔为两座孤岛,还使散布其间的众多村落,像蓝菌一样漂亮。人们从中眺望,抬头便见灰色雾岚中的隐隐青山和横断天际的萧萧树木,以及林间公路上窗玻璃反光的公交车或拖拉机身影。稻田在山风里翻滚不歇,秀气的白云时时从燕山身躯内升腾,阳光下的古代楼阁闪闪发光,现代建筑熠熠生辉,所有这些在观望者心中形成人生难再有第二的超然享受。但美景正成为过去,这方广袤富饶的沃野于1988年被北京市委、市政府规划为科教用地,于是短短数年内迁走和拆掉大量村庄。农民就地转化为市民。稻田被损毁,水系被掩埋,在政府主导和推动下,属地高校和科研单位创办了众多高新技术公司和下属院所,加快建成一座座远超几个万寿山高的混凝土大厦,用以提升国家科研创新能力和产业化水平。魏小山在1990年9月正式参加工作,有幸见证了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从电视、报纸的报道里,获知国家有意把这里建成与美国洛杉矶硅谷相媲美的地方,内心激动不已。是的,很快十二条大道贯通东西南北,把原本偏僻的乡野变得四通八达。上百座高低错落的钢结构楼宇坐落其间,高大结实,新颖别致,如同人工版的张家界峰林。中国人开启追赶世界科技的步伐,这里的建设初衷与建筑高度充分代表了当下中国人在改革开放时代的雄心视野,寄托了党和国家对于振兴整个民族的伟大情思与梦想,也是一种全民觉醒和知耻后勇的象征。当魏小山和所有人猛然间看到涌现在鼻尖前的巨大人流时,心里的庞大感和征服感不言而喻地强大起来。是的,人类在创造新奇迹和攀登新高度时,总是大胆突破原有忌惮,辟出更新更广的境界,如同拖动树枝涤荡蚁群。


  魏小山目前并无具体职务,不过是配合其他教务人员做好巡堂工作。每天例行检查后,他便有大量空闲时间从事自己的爱好。在国家改革的整体设计中,高校没有被落下,因而校园和墙外一样热火朝天。他喜欢这所学校,虽然没机会在这里上学,但以自己的资历,能在这座广受尊崇的象牙塔工作,已极为知足欣慰。工作没有多少压力,只是记录教师出勤和学生上课情况、教学反响,然后填写表格与统计数据。他很快掌握了整套流程和方法。任务看似不重,却与教师工作量、教学效果、薪酬和职称挂钩,这样他的工作就不那么无足轻重了。1991年秋天开学季,学校又迎来大批新生,校园里热闹非凡。他很高兴走在洒满阳光的校道间,迎面遇到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年轻人,看他们要么夹着书本愉快地经过,要么在林椅上和角落里背诵艰涩的法律文典,要么朗读著名文学片断。其中外语系学生用英语声情并茂地朗读莎士比亚戏剧,最让他喜欢与羡慕。那一张张比阳光还要明媚的青春之脸,同时现出深情与大义,大家都如饥似渴抓紧时间攫取知识,以便将来投身社会、报效国家。魏小山生就善良多情,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便心生幻想。这样他每天都经历着相同的激动,并且这种只增不减的激情汇集为强大的能量,积淀与贯通在他的身体和意识里。每当他想到要把个人前程与国家使命联系在一起奋发图强时,就感慨自己多么生逢其时。能量行走在他体内,在他走着、想着时,便无人能挡、绝不允许有任何遗漏地与周围光海交融起来,让他像只欢快的鱼儿游弋于一片神圣的湖中。这里是年轻人采撷的乐园,是饱识之士一心向往的嘉所,为所有满怀正义与青春力量的青年提供新鲜充足的氧气和营养。魏小山恨自己没能成为高洁的饱学之士,这是潜在他心底最大的遗憾。学校占地面积不大,正在翻新校舍,港澳侨胞捐建的教学楼已于年前建成,极具现代风格的图书馆和体育馆正在紧张施工当中。塑胶跑道和新式绿茵操场代替了原来的煤灰材质,已分配完毕的教师高层住宅都安装了电梯,散步小径重新规划设计,花木小品新颖精细,但学校最大的变化还是体现在教育体制改革后全体师生的精神风貌上。从国外引入的全新治学理念引发一系列骨牌效应,学术氛围和创新意识日益浓厚,从校领导到普通职工再到全体学生,表现可谓“极具英雄气概”。整个大学像极第一天开业的游乐园,到处是活力、喧闹、奇异的目光和多彩的元素,让人希望永远停留此刻,感受这生生不息的人间盛景。


  魏小山从家骑半小时自行车到学校。学校为迎接国家教委检查,在两个门苏式垛间拉起毛笔字标语。校园内,树木因为过于高大被压弯,阳光透过枝叶像冰块被敲碎。里面同样弥漫着噪音与煤灰、路面尘土和车辆尾气,与大早来自西山与颐和园、圆明园方向的清凉和魏公村与白石桥两地沤了整晚的濡热混成一体,使人既亢奋又疲倦。魏小山沿校道转过几个弯,在那座为数不多还没拆除的砖混结构的行政办公楼的水泥券门前跳下车,又把车子锁入存车处,这才轻快地踏上两侧留有弯道的中间白色石阶,之后推开两扇镶有小块玻璃的精致木门,叮当作响地踩上打磨得如暗镜一般的水泥地面。门厅上方,巨大吊灯庄重又不失和谐地垂落,正面与两侧墙壁上方挂满本校名人画像,下面镶嵌着厚实坚固的苹果绿木墙围。通往二楼的楼梯从两边环抱而上,像张开双臂热情欢迎来客。这就够了,门厅布局和装饰很好烘托出学校的办学理念,体现出它亲受党中央关怀的文风。魏小山每次经过这里都要敛声屏气,脑子里却像坐上飞船遨游宇宙一样。在二楼走廊他遇到熟人,连忙主动停下打招呼。在文人荟萃的高雅氛围中,他必须保证自己品行端正。路过处长房间时,里面传出很响的“嗬嗬呸”,他透过门缝,看到处长那颗正背过去、像戴顶伊斯兰小白帽的后脑勺往后仰着,端只花萼型白瓷杯,估计刚吃完早点,正往脸盆里吐漱口水。然后处长身边桌面搁两只醒目的黄色文件夹,表明他今天又有无数重要的事情处理。


  光滑墙围里闪过魏小山快活的脸,他听到隔壁副处长正与其他两位同事谈如何调动教师积极性的问题。副处长一副细柔的嗓音很容易被识记,他用颇具书生气的温文尔雅赢得大家尊重。魏小山又从门缝里看到另两个同事正在轻轻发笑,好像说到学校允许教师停薪留职出去办企业的事情。他低头看表,离上班还差十分钟,感觉却像上午十点钟的样子。早到已是全校的风气,已极少发生迟到、怠工和早退现象。魏小山走进自己办公室,大家热情地望着他。他知趣地拎起暖壶到外面锅炉房打水,回来后又看办公室不顺眼的地方顺手收拾下,就到了上课时间。他拿起板夹,里面是考勤表,如常往各处巡查。教师迟到和缺岗现象越来越少,看着他们在讲台上神采熠熠地讲授,台下坐满求知若渴的学生,他差不多都会湿润眼睛。回来后,他把统计表送至副处长。副处长在办公桌后戴好眼镜等他,接过去专心致致审阅,签过字返给他。他再去找处长,处长顾不上抬头,拿笔草草签了,由他随后要么亲自要么打电话把情况通报给各学院。这样整天工作便算完成。回到自己办公室,烫过发的老大姐正执行副处长命令,起草一份教务处改革的工作方案,见魏小山进来,停下咬着笔头看他,好像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一样。魏小山办公桌四周摆满绿铁皮柜,只留条缝供他出入。柜顶堆积如山的资料,一捆捆码放得整整齐齐。他在桌角养了盆金钟花,常用喝剩的茶水浇灌,所以花势特别茂盛,成为办公室一道风景。他机警观察后,确认暂时没什么事,就知道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来了。他先给两位老大姐续水,向她们告假。再找到副处长房间,重复告知一次,这才一溜烟跑出行政楼。


  魏小山清楚地知道,即使自己参加高考,也不大可能被录取,因为他高中时的学习成绩太差。而魏国栋之所以不把儿子安排到机关工作,是因为他认为“政治是个冷酷又危险的东西,像你这样善良正直人不适宜在官场发展。”妻子却不这么认为,声称在官场上混更多依靠好人缘,这样才能做不倒翁;而儿子天性温和,这可保他平步青云。“你没本事让儿子留在机关,就别用那样的话来搪塞。”她揪着韭菜叶做晚饭时挤兑丈夫。魏小山是那种特别懂事的人,看到爸爸在官场不如意,作儿子的他心知肚明,便最终接受爸爸建议。目前处里只有处长知道他的具体情况,所以围绕他总有那么一点猜测。但时间一长,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也都喜欢上他。他没有心机,上进好学,不像其他高干子弟对同事吆三喝四,让人受不了。


  进入图书馆的瞬间,魏小山变肃穆了,像进入国家革命历史博物馆瞻仰功勋至大的革命者迅速又自觉。反观来时路上的一些张扬想法,只是像往神圣的情感玫瑰上洒些清水。他找到固定位置,一个位于三楼阅览室的临窗桌子。这里是教师阅览室,没有楼下学生阅览室那样吵闹。他去选书时,又从窗户里看到一日三变的中关村。人类正迎来计算机时代,所以这里兴旺起来的电子产业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IT精英。他拿着书坐回,先平复下内心,就像与伟大的朋友交谈前要做足准备。


  “你来了?”声音来自资料管理员白璧光,既是问候也是亲近表达。他前年毕业留校,有副直尺样的顺溜身材,长得也白净,爱讲卫生,周身散发一股好闻的味道。知识的濡养在他身上发挥巨大作用,透出新一代国人机智、谦逊、沉稳和信任的品质。他对定时来学习的魏小山十分欢迎,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魏小山报以微笑。一年来的接触,他已对白璧光有足够了解。此人独来独往,志向在同类人中曲高和寡;目前其正加紧复习,准备来年报考美国一所常青藤大学。魏小山是其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倾吐对象。于是当魏小山听他说要在有生之年为中国获得一次专业领域的诺贝尔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志者,事尽成!”白璧光却平淡地强调。魏小山没觉得他在打诓语,所以以后见面时对他更加本分与敬重。


  “冯友兰先生的书?‘二贤祠里拜朱张,一会千秋嘉会堂。公所可游南岳耳,江山半壁太凄凉。’此书值得一看。”


  “您要干活是吗?”魏小山见对方戴着蓝袖套,左臂垒摞新到的大部头书,却停下来扶着桌子跟自己说话。


  “今天晚了点。”


  “都是些什么书,制作太精美了!”魏小山被那些书吸引过去,它们每本都沉甸甸的,齐口雪白,封皮硬朗,上面是漂亮的烫金汉字,散发出的味道馨香厚重。


  白璧光用另一只胳膊擦擦最上面的书,然后用朋友间从容的语气对魏小山说:“图书业兴旺的背后是国家对于知识文化的重视,是知识分子重新被认可的风向标。图书业的繁荣也是政治气候好转的征兆,背后是整个国家的觉醒与转型,事关每个人的未来。这些是新译成中文的外国哲学书籍,内容精妙无比。”说着,他再次像看孩子似的柔软看眼书籍。


  “有这么多说道啊!不过您说什么我都相信。”魏小山饶有兴致地回答。


  看到魏小山感兴趣,白璧光便不先急着工作了,而坐下来码好书,看着眼前这个小伙伴说道:“我们国家正面临两个机会:一个是第三次工业革命,也就是信息技术革命,它已在全世界吹响号角;另一个则是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全国的伟大改革事业。我们正在全方位与世界接轨。这两个机会一内一外,一个被动一个主动。我们要借助它们奋起直追,实现弯道超车。所以小山,中华民族将在你我有生之年发生巨变,我们将见证中华民族重新辉煌灿烂的历程。”说到这里,白璧光眼里闪过一种奇异光彩,全身专注度不亚于一个超级天文迷观测到一次罕见的日冕活动。“记着,小山,你我不能辜负生命和时代,不能白来世上走一遭,一定要活出个彩头来,我们必该大有作为。”


  魏小山激动得坐不踏实,想表达什么,却不能像白璧光那样张口既来并言之有物。


  “我们得跟上潮流、创造潮流,不能再错失机会了。“


  魏小山奋力点头,眸里晶晶亮。


  “你还在犹豫吗?仕途没什么不好,你有这样的条件。如果安心在教务处做一辈子,那才耽误了你。”


  魏小山说到这个情绪不免失落,因为他一直在妈妈和父亲说的之间摇摆。一方面自己不能永远这么下去,另一方面仕途总是对他诱惑不小。


  “所以小山,假若走上为官之路,切记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是最大实际,也切记做对得起良心的事。全心全意服务群众,千方百计造福他们,让他们在你的治理下幸福知足。”


  “所以啊,我要读很多书。知识能帮助我解开很多疑惑,譬如如何分辨一个社会的性质,怎样对人群间的相互行为进行后果分析。我还要真正明白政府是怎么回事,民众是怎么回事,怎样把民众更好组织协调起来,推动国家与社会事业发展。知识就像能让我看到东西的光线、能听到声音的声波,使我能像测绘者一样发现地形地貌,然后在此基础上规划和开辟道路、兴建城市、设计管理系统、布局各个功能区。”


  “小山,你说的对。这时学哲学非常有用,会让你明白很多。”


  “是啊,我对哲学感兴趣,可它过于深奥,看得我头疼。”


  “你这样自学不行啊。”白璧光好像发现事情纰漏一样表情一亮。“为什么不去旁听教授们的课程呢?他们就在隔壁,去听听吧,完全是国际化的理论、新派的思想,听一次比你在这里啃半天书强多了。”


  “可我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只是个教务人员,这样做合适吗?”魏小山担心别人说自己不务正业,一个工作人员应该随时守在工作岗位。“对了,咱俩这样说话,不影响你工作吗?”


  “可是你也没干违法乱纪的事啊。你呢,喜欢学习,天经地义;我呢,在这里教导你好学上进,也算尽到人师义务。我们做的都是正经事,没有人会抓着这个不放吧。”


  魏小山嗯嗯笑着,连连点头。


  “小山,你还需要解放思想。学习不是一时一势之事,是终生大事。你没发现现在全中国人都在学习吗?中央领导带头在学,全国所有大中小学校学生在学,各个行业的人都在学,连我也在学。学习已成为我们这个国家完全媲美于改革开放的另一个全民性活动。如果不虚心学习,我们怎能接受新知识,怎能推动各项改革,又怎能追赶和超越世界呢?我赞成你去上课,你不可能永远呆在教务处这个小岗位上,你应该有更大的人生舞台。”说到动情处,白璧光像条只能从空中看到灰色背影的鱼。


  魏小山被这场远超友谊的关爱和开导感动得一踏涂地,感觉有朵类似帽子云的东西悬浮头顶。他感觉自己以前只是只洋流里的小虾米,现在正变成一枚大龙虾。


  “白老师,谢谢指教,我记下了。”


  “尽快办个听课证,一刻不要耽误。”白璧光像催促自己孩子完成作业一样急迫。“不过对你来说,办不办证没有意义。”说完他笑了,恢复了普通人那种纠缠于世俗的无奈与坚韧,就像演员走下舞台回归现实一样。


  魏小山以为白璧光要离开自己干活了,没想到他抚摩着书仍然没动。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可是个大部头。哪些书可读,哪些书不可读,一定要有选择性。”看来白璧光打算把话说完才去干活。知识分子都有不吐不快的习惯,这是魏小山在爸爸和白璧光身上找到的共同点。


  “我上午一直在这里,您如果忙完,我还有其他话想问问您。”


  “我能提前知道是什么事吗?这样或许我能回答得更好些。”


  “就是关于我的以后,我愿意再听听您的意见。”魏小山站起大胆说出来。之前他害怕白璧光嫌弃自己是高中生,所以始终没敢开口。


  白璧光听后咬着嘴唇想会,然后肯定地点头,并再次用那种确定心里已有想法的眼神迟疑地望下魏小山。魏小山就像接受处长命令那样高抬起头,一双漂亮的眼睛明暗不一。


  之后大约一个半小时后,白璧光完成手头的活,来到魏小山桌前坐下,两人像刚才那样接着交谈起来。整间阅览室静得像时光久远的行宫,各个书架和上面整齐的书籍像听得入神的观众,然后可以听到白璧光循循善诱的声音。而那个身影映在窗户玻璃里、脑袋毛茸茸的漂亮小伙,中途多次要么皱下眉,要么豁然一笑,神态像极一个正在上人生第一节生理课的少年。

  傍晚时分,天上下过一场小雨,但很快停了。空气异常清新,许多漂亮的晚霞垂落在黑色群山与无数楼宇之上,而整个天空则亮起一层油稀的蛋黄色。魏小山推门进家,那种永远属于孩子的笑意呈现在一张过于英俊的脸上。他把滴水的雨伞放在门口,转身弯腰换好拖鞋,再过去寻找那只可爱的哈巴狗。

  “宝贝,快到哥哥这里来。”他张开臂膀搜寻小狗,以为它又躲到客厅沙发下或门的后面。结果没找着,他就到卧室换衣服。小狗正趴在他的卧室地板上,抬头吐舌望着他。“原来你躲在这里。”小狗听到哈哈着站起,不停摇尾巴,眼睛漆黑明亮。

  他抱起小狗愉快地回到客厅,看窗外画境一般傍晚的北京,很快快活地唱起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激动时,他摆动结实的左臂,一张国字脸闪闪发亮,好看和向上翘起的额头圆润饱满,淡粉色的大耳垂悬出外面,双颊侧生着一层半厘米厚、旺盛透明的络腮胡,一切显示正在步入成年并且精力过人。唱完后,他放下小狗,顺手拿起筐里的苹果咬一口,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贝齿,而沾上苹果汁的嘴唇更加鲜红迷人。

  小狗看他高兴,又往他身上扑。他唱累了,笑够了,抱住小狗亲个不停。半小时后,妈妈回来了。本来进门时横眉立目,但看到儿子的瞬间慈和起来。小狗挣脱魏小山,冲到女主人脚下撒欢。没想女主人一脚步把小狗踢开,小狗只好舔着嘴唇钻到沙发底下。

  “妈妈,今天教务处准许我去听课了。”魏小山喜不自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借此圆自己的大学梦了。此时,他套一只绿黑格子的肥大短裤,臀部浑圆地欠起身,两条小腿上茂密的黑毛格外引人注目。母亲看到这一切,再次意识到儿子长大了,也再不能耽搁他了。“唉,这样优秀的青年,再加上命运垂青,必然该有个好前程。可是——”

  妈妈勉强笑笑,去门后摘下围巾,脱下外套。

  “妈妈,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

  “妈给你谋前程去了。”妈妈这才抬起皱纹斑斑的脸,它活像枚陈年老柿子。此时,她脑子里只强烈重复一个想法,赶紧送儿子走上仕途。这想法既复杂又简单,像条花蛇缠在她脖里,让她难受、犹豫、困惑与恐惧。

  魏小山看出妈妈的变化,发现她比早上更憔悴了。

  “妈妈,别担心我,我很好。”魏小山高高抛起苹果又接住,表明他的确很开心、很自在。

  “妈知道。可是,你的起点不在那里。你爸指望不上,只能靠妈了。好了,不说了,今晚想吃什么,妈给你做。”她转过身笑,再次把那只绊脚的小狗踹开。

  “妈做什么我都爱吃。”魏小山恭维妈妈,他知道这一套管用。妈妈忙着下厨做饭,魏小山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不时俯身拍腿大笑。不久后,他听到门扭转动的声音,马上喊到:“爸爸回来了!”

  每次看到爸爸,魏小山都觉得他像自己的兄长或朋友。二人之间情谊满满,像夏天涨平水的河道。然后就见父亲慢腾腾进来,照例把公文包放一边,开始低下头换鞋和衣服。

  魏小山把事情向爸爸说了,魏国栋很高兴,认为魏小山有远见。他一直觉得儿子刚成年,对于政治与社会的了解不比对于女人多。如果让他走仕途,无异于把他推进火坑。而回想他自己的经历,如今像只断腿青蛙,几乎是个废物。

  “小山,帮妈妈盛饭、端菜。”

  一家人坐在一起,像无数个傍晚那样安享晚餐。魏小山分别给父母夹菜,但仍看到他俩为自己的事互不搭理。

  “别人家的餐桌上有什么,我们吃的又是什么,真是一言难尽啊。”母亲吃了几口,终于没忍住抱怨出来。

  “妈妈,我们哪点比别人差了。我现在挺好,从今天起就可以正式上课了,实现了我的大学梦。妈妈,您不要再责怪爸爸了,他没犯任何错误。”

  “犯错误一定要成心吗?那就成了犯罪!上学对于你有用吗?别人家的孩子不是当官就是经商,就你一人进了大学,还不是核心部门,多么窝囊憋屈啊,外人问起我都不知怎么回答。”母亲放下碗筷擦眼泪,她总以这种方式表明她的不幸与悲哀。

  “妈妈,为什么你们都希望我走仕途?”魏小山咬着一块鸡脆骨问。

  “还有谁认为你适合走仕途?”妈妈彻底对食物不感兴趣了,像树蟒探前身子问。

  “就是图书馆的白老师,他白天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那你是怎么想的,小山?”

  “他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我觉得还是先充电为好,其他的再看机会吧。”

  “他说的绝对有道理!”妈妈把那只青筋暴露的手往桌上一拍,脸随即恐怖狰狞起来。她瞄眼丈夫,好像告诉和嘲笑他局势发生逆转,她占据了上风。“别人家的孩子没上大学照样担任重要职位,你自然也可以。”

  “可是妈妈,那要看你想做什么样的事情。我有自己的目标理想,所以,学习这步一定不能省略。”魏小山觉得自己的见解非常正确,并且这么说能够说服母亲。

  “可是如果机会马上出现,你会怎么做?”她再次不屑地瞅下闷声吃饭的丈夫,觉得魏小山的问题只能凭她解决了。她一边感受作为母亲和妻子在这个家庭遭逢不幸时挺身而出所产生的崇高感与成就感,另一边则是对于丈夫无能与消极态度无穷无尽的失望和鄙视。

  魏小山咬着菜梗没停下,直眼看着父母,觉得母亲大概是话在气头随便一说。

  “唉,算了,事成之后再说吧。”妈妈萎靡下去,用筷子搅动碗里的饭,同时伤心地流下女人家总自以为委屈的泪。

  魏小山大口扒拉着饭,和地上小狗比赛谁吃得多。父母同时望着他,一切情感包含在他们浓浓的眼神中了。

  吃过饭,魏小山和父亲在客厅看电视,二人有说有笑,关系丝毫没受刚才气氛的影响。妈妈独自到厨房洗涮,过后也没再到父子俩这边来,而是悄悄回了卧室。魏小山喊她几次,她推脱说累了,要早点休息。——其实,今天她是去学习打麻将去了。

  一早吃过饭,她向东骑行五站地到达一处老干部活动中心,冲那个只剩一粒门牙的看车人款款一笑,以此省去二毛钱的看车费。活动中心是一位前清贝勒爷留下的漂亮宅院,但现在它打动人的不是幽深和美丽,而是里面许多功成名就、退居二线的老干部。穿过前院,她听到阵阵说闹,立即脸上堆笑,碎步疾行,再把彩色塑料珠子门帘一挑,像个粉旦闪亮登台。

  “未曾谋面笑先闻,王熙凤来了。”

  她带入一阵香风,把里面所有的耄耋老人熏迷糊了。

  “哪里是王熙凤,分明是林妹妹嘛。”一个老太太坐直在椅里,保持一贯的军人风纪。她头发不多,紧贴头皮,梳得纹丝不乱。

  之前说话的老者冲她笑罢点头。他颧骨有道疤,是战争留下的纪念。但这对并不意味他丑陋,而是人格与荣誉的象征。

  “各位老首长又取笑我。不知怎么,北京空气里的尘土越来越重,你们瞧,我都快成土耗子了。”她自我取笑,同时以江南女子秀丽的身姿从他们面前轻盈经过,在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坐下收拾行装。“北京就是这个样子,全国也是这个样子,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她摇着头说,对刚才的话进行铺垫,周全照顾到在座每个人。

  她桌上是三个赫赫有名的老领导,虽都年近七八十,却在她面前像十七八岁的兵哥哥可爱又可乐。他们不断拿她开玩笑,臊得她不知说什么好。这帮曾经权高位重的人一般只找固定玩伴,她能加入到他们中间,除了说明他们几位心地善良外,也证明了她处心积虑的能力。这是群高级官员,自然有着高级趣味,不允许一般人打扰他们的雅兴,哪怕有时说错一句话也不行。可他们一旦喜欢上某个人,就毫不忌讳地在其面前表现出孩子般的天真与快乐。

  原来,前些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三天没出门,思前想后,果断从银行取了款,找到分管这个活动中心的负责人,一个头骨巨大、眼眶能游金鱼的中年男人,求人家破例允许自己到活动中心打麻将。

  “我怎样才能参加老年活动中心的活动呢?”

  “不是你问我,而是你要给我一个理由。”——以她的身份和级别,人家自然不会同意她的请求。

  “还以为您会帮我呢。”她把东北人参推过去,人家推给她,她又推过去,人家又推回来。人参花掉她半年储蓄,她头上冒汗,那种尴尬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多煎熬人。

  “如果合情合理,我自然抬手放行。”

  “您是个好人,您要满足我这个退休人员的爱好。”她使用了职务称呼,既让他感受到被尊重,同时表明自身意见是合理公开的。她盯住那人唇前的烟雾看,觉得它们会逃逸到大气层外。

  对方再次拒绝,往透明的烟灰缸里使劲挫烟头,整张脸像熟猪肝那样绷紧,明显不耐烦了。

  她一下哭出来。“现在学习麻将不是一种风尚吗?它是一种高雅运动,使人保持头脑睿智与灵活,老年人尤其可以从它那里获得智慧和乐趣。谁都能看到,全国上下都在兴起这项运动,建立活动中心,操办各类比赛,多好的发展形势,我们得壮大声势啊。”说到这里,她仿佛一下明白怎么往下说了,沉住气继续道:“不过把它说成一种号召更好。是的,号召!”她一下坐实这个词,感觉已经找到天经地义的理由。它的全貌呈现在她面前,她变得理直气壮。“我们都在跟从这种风气,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于这项活动的喜爱,以及对那些热衷推进此项活动之人的敬意。您想啊,活动中心的许多老同志喜欢这项运动,可是需要营造氛围啊。”她认为说完了最重要的部分,把信赖的表情抛给对方。“您多么年轻有为。您是讲原则的,我不该冒失地找您。可这对各方都好处,我只是爱好,而这事关您的前程。”

  “这么聪明的女人我该利用呀。”活动中心主任桥梁一般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坐落原处,但在他脑子里,似有双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翻飞跳跃。“她说的对,我的工作需要有起色,不能停留在上任水平。如何让自己脱颖而出,我正为这个发愁。她把事情挑明,太好啦。同意啦,以后保管用得着她。”对方把忠实的脸膛抬起来,虽然这表情明显具有欺诈性,但就是有人愿意相信它。

  “我得考虑下。他们是群特殊的人,原委自不必说。”

  “虽然我能做的不多,但结果总归对您有利。”她诚实有力地说,然后像达成协议那样开心地笑。她再想把人参推过去,可人家已经站起往外走出很远了。

  “哦,刘部长,总吃不到您的牌,您可太会玩了。”她向长对马尾巴样眉毛的上家说到。她穿着得体,身材挺拔,在老者们中间是年轻与活力的代表,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为“小妹”。

  “哪里啦,手里没别的牌。”他身体肥趸,悄悄抬起一只眉毛,偷瞄她的牌。

  “我出五筒。”她故作认真,表情随牌局走。

  “他多久没来打牌了,他是多么热衷参与此项运动啊。”

  ——她猜到“他”是谁,立刻变得庄重起来,像山猫竖起耳朵察觉每个动静。

  “我们的水平差他好多,没法陪他玩啊。”大家都流露出遗憾,默不作声。她忽然发现上家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到她膝盖上,却不敢看也不敢动。

  “小妹呀,你要多加练习,将来陪他玩。”

  “我哪有那等荣幸啊。”她连忙客气,身子和语气同时软软的,像糖汁粘到碟上。

  “这里就数你年轻聪明,我们都老糊涂了,就是你了。”

  “您取笑我。出了丑,日后我还来不来。”她一边窘促一边献媚,像深秋败景中一棵依然嫩绿招摇的翠柳。

  “他来打牌就好了,大家能陪他放松放松。”

  “不要反映意见就好。我们退休了,不要干涉太多。”

  “他每次来,这里必定欢声笑语。”

  “不管他说什么,总能把大伙逗得人仰马翻。”

  “幽默就是智慧。”

  “没见过比他更谦和的人了,自家亲戚都比不上。”

  “小妹,该你出牌了。”

  “一定把牌技练好,哪天他来了,要让他高兴。”

  “出洋相怎么办,牌场上谁救得了我?”

  “平时是谁上杆子求着我们学?现在打退堂鼓,我们都不乐意。”

  “好吧,我答应,不过——”

  “所以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啦。”

  “没有,我很笨的。”

  说着话,她感到小腿一凉,低头看,上家正把硬梆梆的假肢蹭过来。

  “小妹,出错牌了。”上家说话稳稳当当、客客气气。她一下心软了,再瞥见人家那双又白又厚、血气充足的手,上面连块霉斑都没有。再瞧他笑开多富态啊,穿得干干净净,脸儿白白嫩嫩,像弥勒佛一般可人。——那只假腿一直往她身上蹭啊蹭,她脑子里就想啊想,结果几次出错牌。别人问她怎么回事,上家每每替她挡了驾。

  终于在上个星期五,她如愿以偿在活动中心见到那位伟大的领导,并陪他玩了半小时麻将。当时她脑子一片空白,怎么玩的,输赢如何,一概没留下印象。只记得老领导笑容满面,慈爱有加,输了也不急,十足的大将风度。当得知她就是魏国栋妻子时,当着大家的面表扬魏国栋,于是气氛马上变成另外一种。他还叫她“小鬼”,夸她牌技不错,点名日后由她陪自己玩。她一边十分意外和得意,一边心里七上八下上,犹豫怎么开口提要求。领导准备离场时,貌似不经意地问她句“孩子多大了,现在做什么?”她马上意识到机不可失,当即迎头屈腿作答:“没工作啊,在家呆着呢。”然后发愁地看地面。

  “放在家里怎么行,到下面接受锻炼嘛!”老领导背起手,边往外踱步边随意地说。

  她不知道说什么,慌神往人群里看。这时那个总用假肢蹭她的老头,朝领导旁边的人努努下巴。她立刻会意,追出去央求人家。人家笑而不语,她蒙头转向,立在原地发呆。

  “回去等好消息吧。”众人快要走光时,老头悄悄从后面提醒她。她满是感激地答应着,第一次看他装假肢走路的样子那么好看。果然,前天她等到消息,儿子被安排前往一个中部省的贫困县挂职锻炼,担任那里的副县长。虽然岗位不尽如人意,但一来得到领导特别关照,二来毕竟是中央安排和使用,这两点足使她感到儿子前途一片光明。她本想把这个好消息提前说出来,可是因为还没有接到正式通知,而以担心中途情况有变,所以慎重起见就隐忍把话咽回去。

  而事情最终还是非常顺利的,没几天她就收到正式通知,这才大大松口气,于是一家三口破例上外事饭店消费。这时妻子对丈夫的态度由敌对轻视改为重视亲善,毕竟如果不是丈夫,领导未必会给儿子如此待遇。

  



  作者: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二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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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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