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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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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30 22:41: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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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1992年春节刚过,王海执意返回ST市,信心满满地要把生意做起来。既然当一辈子兵的愿望没能实现,那么他将转战商海,成就新的人生,另外替父亲收回失地。他已认清形势,这是经商的最好年代。中国作为全球新型市场正在崛起和繁荣,这为无数企业家出世创造了温床。做生意在全社会广受推崇,老板、经理、董事长等称谓迅速普及,一批批如步鑫生、柳传志、张瑞敏、王石、年广九、任正非、鲁冠球、马胜利、刘永好、牟其中、李经纬等杰出企业家相继涌现。他们像冉冉上升的明星,笼罩着巨大光环,从政府到民间广受欢迎。而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另外,还有数量更多、作用更为基础的个体户、作坊主,他们也在经济浪潮中大显身手,成为萌动在中国社会阶层中的新力量,预示着中国社会结构的大转型。


  王海来前便和父母商量好,一定要在ST市扎下根,做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担当的大企业家。走下火车的一瞬间,他把简单的行礼放在地上,笔直地站好,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ST市,一边不禁流下热泪,一边庄严地挺起胸膛,心里大声叫道:“ST市,我回来了,我一定要在你这里大有作为!”然后,他甩开胳膊,迈动双腿,大踏步往汹涌的人流中走去。


  他先找到一家小旅馆住下,看到里面寒酸的设施,激励自己:“唉,伟大的人物落了难也是伟大的,这不打紧,一切会好起来的!”他躺在小床上,两脚耷拉在外边,想往后怎么办,然后很快有了主意。他起身出门,沿着仅能一人容身的阴暗过道,找到老板娘,问她借了电话,开始逐个给高中同学和朋友打电话。他想先从他们那里,看能否找到合适的机会。“对啊,都是铁哥们,能不给谁打呢?”他拿起电话忐忑不安,便不住安慰自己。电话那头接起来,每个人听上去都那么激动。“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该之前瞎想他们!我过去待他们不薄,他们能见死不救?”——大家听说他回来了都很惊讶,答应马上赶来看他。他放下电话,有些等不及了,尽管还有所担忧,但希望一切是自己多虑。“事情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坏,至少大家都还没忘记我,语气里好像还是很想念我的。这就好,有了这份善意,他们一定会出手帮助我的,我就完全有可能在这里呆下去并且干好我想干的事。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完美了。他们果真帮了我,我绝不能忘恩负义,得好好回报人家。是的,我一定会成功的!”他暗暗给自己打气。现在一切似乎很遂心,顺利得让他有点吃惊。他的手发抖,心里奚慌,像大病初愈惴惴不安。他把自己围进单薄的床单里,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好。估算好一个月要干成的事情一天内就搞定七八成,人生的憧憬好似半夜三点看到大太阳,恍惚和不真实……


  朋友们陆续来了。啊,四年不见,有人瘦了,有人浑身疙瘩疙瘩,有人留起一字胡,有人胖起来完全失去棱角,反正一准不再白白净净,认不出当年的孩子模样。人来齐后,以王海为中心,都五大三粗,却非要挤到小床上。挤上去还不说,非得照对方身上扛几拳,然后叽叽歪歪笑不停。那样子非但彼此不嫌弃,反而比过去还亲热。随后又凑在一起耍嘴皮,好像在这五六平米的小隔间里打开一台二百分贝的大音箱。王海仿佛回到从前,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他们相会在这么一个肮脏下等的地方。但他心里畅快,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唉,少年时的轻松快乐实在久违了。大家叽叽喳喳闹腾近一个小时,有人掏出压瘪的香烟一根根抛出去,有人拿打火机,有人抢别人点着的烟,然后一齐躺下使劲吸,不再有人说话,完全像大人们深沉不语。王海也跟着吸,不再像以前吸着玩,而是当作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觉得这样就和大家没有区别了。而他有生以来也第一次感觉与这些人变为另外一种关系,反正不再是年少时毫无忌讳的同学或小伙伴关系,而是真切的朋友关系。前者可以毫无顾忌和忌讳,而后者需要尊重对方隐私,彼此保持一定距离。友情从单纯变得务实,并且非得由良好的诚信加以维持,这就非常考验个人的道德品格了。吸烟,仿佛是男性成年与否的天然分水岭,像出现胡须、喉结一样,是成为大男人的标志。有人蹩足气,试图把烟柱吹得更远。其他人跟着做,结果每人嘴巴都变成喷烟的小火山。场景有趣极了,人群中不时爆发低低的笑声。


  “王海,接下来什么打算?”有人问。


  小屋里烟雾迷漫,本来度数小的灯泡好像在河水的对岸。王海被熏得直流泪,左腿也被一个人压了很长时间,感觉快要麻木了。他用力把腿抽出来,却被另一侧一个人一把抱住。雄性动物呼出的热辣辣的口气灼烧他的耳朵,但因为有求于人,他只得忍耐一时。


  “我不走了,要在这里留下。”


  “是呀,留下来,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一个头发烫得像雷公、身材干瘪的小伙子掐着半截烟卷,并且因为瞅着红亮的烟头成了对眼。


  “就你自己回来的吗,想好干什么了吗?”


  王海长长出口气,咳嗽几下,想会一股脑把打算说出来。说的时候,他好像真的经过深思熟虑,没打一个磕绊,没有停顿一下。当说到自己要成为像李嘉诚、曾宪梓那样的大企业家时,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身子挺得直直的,像真的亲临中国企业家名人堂。而旁边躺着的人也都坐起来,另外床下的人也停下往他这边瞧。他先把身边的人一个个摁倒,又冲床下招招手,定神继续说下去。当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脑袋空了,完全苍白无物。他不知道该如何认识和评价自己,像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是的,今天,他在这间破烂邋遢的小旅馆,卧在一堆破旧棉絮里,道出他关于未来的锦绣前程,觉得自己既高大威猛,又超越了许多,成为世界瞩目的中心。朋友们都沉默着,而他则像一群星星中辉煌的太阳。他觉察出自己的变化,开始大言不惭,不再对未来恍惚和忌惮,不再对依旧不懂的世界恐惧和无奈。他好像已下定决心,并为此一往无前。那主要是一种态度上的准备,随时迎接挑战与抗击逆流,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把陌生变为熟悉,把尚流落于外的东西收归己有。年少的无知,懵懂与幻想,像真的可以带领他跋山涉水。他既没钱又没人,却要白手起家,凭的是一腔热诚和当兵留给他的坚不可摧的意志。他自信不会失败和倒下,因为他当过兵,能够独挡一面,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就算遇到挫折困难,身后始终站着那帮英雄般的战友。在意念里,他们始终为他站台,他们共同的经历成为他信心与力量的来源。如果还有人依赖父母、使性子、一心玩乐和享受,那么他已经自立于世,开始为自己争取和创造人生。如果别人心里还只装着游戏、时髦衣服、女朋友,那么在他年轻的胸膛里,已经荡漾着满满的雄心、激情和梦想了。他像挂在枝头的果子,青涩的一面朝向太阳开始发红变甜;他像匹帅气的马儿,已不习惯在马厩里摇头晃尾,而是立志成为日行千里的宽肩大马。生活的剧变没有让他变得静悄悄,他闯入了全新的沸腾的时代。


  “开公司,王海,就靠你自己?”


  “是的,靠我自己。我什么都不怕!”


  “可有那么容易吗?现在公司多如牛毛,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我会想清楚的。”


  “大家可以帮他出出主意。”一个朋友坐起来向大家提议。于是大家纷纷坐起,学着自己父亲,掐灭烟头,皱动眉头,开始替落难的朋友想主意。


  “手头有钱吗?多大灶就做多大饼。——你们不知道,我妈总希望我爸变成李嘉诚第二,我爸呢,就拿这句话回她。”


  “一万块。”


  “一万块?太少了点吧,开个杂货店还可以。”


  “不,要做就正正经经做。钱不够,你们要帮我。”王海停下来观察众人,见他们没什么反应,接着说:“你们投进来,算你们股份。”


  “哎哟,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你想,父母会让我们做这种傻事吗?”


  “把钱借给你吧。不过,不会多的。一千块怎么样,我手头只有这么多。”


  “一千?一千块也好!”王海有些失望,本以为一声令下他们会支持自己,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下把事情干起来,证明他们年纪轻轻就能干大事业,这多么荣耀啊。可没想到他们这么缺乏热情,这像盆冷水浇在他头上,让他莫名担心起来。


  “王海,别难过,一切会有办法的。”一个满脸真诚的朋友伸来手安慰他,王海点点头。


  “你们呢,能借给我多少?”王海强忍怒火和眼泪,小声问其他人。他觉得自己像被背叛和抛弃了,而且还在苦苦哀求。


  “我出两千吧。我在爸爸公司上班,拿工资支给你。放心吧,王海,不帮你还是朋友吗?”这家伙脖里戴只沉甸甸的金链,歪咧嘴角,鼻下长起小草丛似的软须,抠着又大又硬的指甲盖说道。


  “我嘛,只能出五百。――什么?我就知道你们会责怪我。可是我现在的零花钱全被女朋友保管着,那些钱进去就别想出来。哥们,理解理解我好吧。”


  “傻瓜,没出息的家伙。”大家都笑,王海也跟着笑。


  “来,王海,过来抱下我。对,你做得对,因为我要给你五千块。”


  “五千块!”王海喊出来,大家也跟着喊出来。许多人还站起来,张大嘴说不出话望着他。


  “王海现在有困难,他来找我们,我们可不能像局外人不管。”――这时门外传来老板娘趿着拖鞋的声间,然后就见她呼得从外面推开门,露出半个脸,一股烟雾冲到她脸上,她连忙扇着手骂道:“一帮小混蛋,说话不能小点声,要吵死人吗?”她生气地抓着门,没说几句被烟呛得跑开了。屋里空气暂时好些,大伙又开心一阵。那个朋友接着说:“海子,你就放手干吧,有难处尽管找我们。这世道,说来还是靠朋友、靠弟兄呢!”小伙子拍着胸脯,学着大人的样子坦诚道。王海感动极了,上去把每个人抱了下。


  “喂,你们呢,怎么不说话?”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吧,我也出一千。对不起了,海子,我只有这么多。”


  “我吗?三百吧!”


  “唉,什么时候你也大方一回,不会再要利息了吧?”


  “那倒不用。可是,你们也用不着笑话我,哈哈,我从来就这德性。”他欠身把另一个人撞下床,那人起身把他掀倒。他呱呱大叫,其他人大叫着一起压上去。他们的吵闹声再次惹恼隔壁房客,敲着一指厚的隔板墙,气势汹汹地嚷嚷。


  “好了好了,停下吧。”有人建议。七八个人揉着肚子从床上爬起,外面又响起老板娘的叫骂声,一帮人捂着肚子哑笑一场。


  戏闹过后,王海觉得好受多了,他不再责怪大家,相信他们是诚心帮他。他也知道,大家只有这么大力量,将心比心,他怎能不替他们想一想呢?想到这,他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们,不禁悄悄红了脸。幸好大家都在闹,没人注意到,他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相信别人。他大致估算了下,七拼八凑有一万块了吧。啊,一万块,他自己不也只有一万块吗?他们对自己够义气,自己不能昧人家的钱。是的,自己一旦发达了,一定不能小家子气。此时,连开始觉得辱没他身份的小旅馆也看着顺眼多了。世上有谁不会遇到磨难呢?看吧,他今天住到这,不过是上天有意安排,实际上它是要成就一个大人物哩!不要把这当回事,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对他一番诚心美意,他更该努力才是,他终会有出头之日。啊,成功注定不平凡,伟大总有惊人之处,他该看清这些,而不能动不动否定自己,还要责怪别人。真有那天,他会加倍奉还。――这样,他给自己灌迷魂汤,心里像拧到高位的微波炉,最后答应请大家去喝酒。


  “对,喝酒去!”其他人高声附和。说到喝酒,好事的年轻人像烧脑了一般,又一阵失态。他们把喝酒视作一种英雄行为,像接触女人一样是件神圣和伟大的事。于是,有人扭动起来,有人装着醉倒,有人抱着别人跳起舞。


  “现在就走。啊,天黑下来了,该是年轻人乐呵的时候了。”


  “说得没错,省得让那些房客唠叨咱们。多事的老家伙,眼仁像老猫一样发黄,哈哈……”


  “什么时候把钱给我,我可一天也耽搁不起。”


  “嘿,哥们,说什么呢,明天就给你送来。怎么样,你们看怎么样?”


  “没问题。都说好,最迟明天下午三点前,都把钱给海子送来。——快点吧,好久不见,一醉方休才好。”


  “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抓点紧好不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啊,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王海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头脑被撺掇得极度发昏,滴酒没沾就觉得醉了。啊,现在他像个受人拥戴的万人迷,岂有什么不遂心?


  刚到晚上九点,他们找到一家新开业的小饭店。为了吸引客人,这里酒水打八折。大家乐坏了,不顾里面还有残留刺鼻的涂料味道,钻进去就开怀畅饮。人生难得重逢,年轻人止不住一点小由头就情感失控,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什么也不能遏挡他们心中浪涛般的狂喜。他们彼此搂着,把烈酒一杯接一杯灌进肚子,再逼着别人喝下去,然后一起仰头痛快大笑,却立马一通咳嗽。这样整整折腾了大半夜,直到个个烂醉如泥方才善罢甘休,从里面摇摇晃晃出来,各自搭车回家。


  王海喝得几乎不醒人事,别人陆陆续续走掉,他什么都不记得。直到最后小店完全冷清下来,老板和几个服务员趴在款台上耐心等他醒酒,同时一起看着他微笑。他盯着地下花花绿绿的酒瓶,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费好一阵功夫才把头转到另一边。他四下打量,寻找一道来的朋友,可灯光刺眼的偌大店堂里,一个人影都没看到。他摇摇头,摸摸脸,好让自己清醒些,慢慢回忆起全部。带着强烈酒味的汗气从额头、后颈汩汩淌下,老板差人送上绿茶,他一口气喝掉,然后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帐单。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一顿饭居然花掉五六百元。他彻底醒酒,眼前几个圆滚滚的人头都盯着他呢。他头痛得要命,哆哆嗦嗦把账结了,灰溜溜来到外面街上。在他离开ST市的五年时间里,这里早已今非昔比,尤其走在深夜雨后的街头,他很快迷路了。没走几步,他胃口一紧,当街就吐出来,直觉得心肝五脏都空了。他摸黑往前走,前半夜耀眼的灯火已熄灭一半,黑黜黜高耸的建筑好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腿脚软绵绵的,影子孤零零的,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里本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原来只有几条街,后街狗叫前街听得到,骑自行车用不了半小时逛遍全城。可现在不一样了,整个城市突然间大得像只怪兽,能把他一口吞了。他手心不断往外冒汗,身上却冷得很,不由束紧领口,加快脚步。连这里的空气味道都变了,混合着说不清的化学气味,让他呼吸时喉咙发痛。加长拓宽的街道以及两旁新式的大商场,大大增加的楼体立面高度,陡然提升了城市品味与气质,但也让人难以亲近和包容。这里已是全新的环境,从军营进入社会,一切需要重新开始。他想起来时信誓旦旦、意气风发的样子,现在却对一切怀疑。越细想越荒凉,越捉摸越悲惨,他心里涌上无限哀愁。他问自己,命运到底是什么,又如何主宰人生。他想继续当兵,可偏偏赶上连队撤销;他想回家乡创业,可没开头就碰了一鼻子灰。他拿自己和朋友比较,看他们快快活活,像脖上挂只铃铛的小宠物。他们有自己的烦恼吗?看不出来,显然比自己幸运,是尘嚣之上一片灿烂的小星星,而自己已坠入红尘。没什么可说的,真实摆在面前,他正处于一种尴尬境地:他找不自己,而灵魂也找不着他。父母已经对他放手,现在无论遇到什么只能靠自己。问题像山立在眼前,他没得选、没得逃。脑子里太乱,他难以理出头绪。他太年轻太单纯,而社会和世界太大太复杂。他拦住一辆出租车,不是要坐车而是问路。司机扔下几句骂离开,他硬是靠一双腿走回旅馆。开门的老板睡意朦胧,头没抬放他进去。他赶紧到水房灌一肚子凉水,再回到那间天花板几乎磕着脑袋的小客房,一下跌倒床上,精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当他猛地想到什么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将近十二点。他浑身酸胀,可身体的不适比起心里的难受算不了什么。是啊,按照昨天说好的,他们该来了。他躺着没动,告诉自己耐心等待。很快过午,可那些人连个鬼影也没有。他有点不信,急匆匆来到前台,问老板娘上午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没有。”她干脆利索地回答他,肥嘟嘟的一只手正往另一只上面涂手油。


  “肯定没来吗,没有记错?”


  老板娘两只挤在眉骨和颧骨间的小黑豆眼像匕首朝他扔来,转身不理他。一股寒意顺脊椎直泄脚底,他眼前一阵发黑,直觉告诉他形势不妙。


  他泄气地回去,现在真把他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蜷起身子,像只漂在河中的小豚鼠,一切只能交给运气了。可是,他又很快想到:不是说好下午三点之前吗?现在不是才刚过午吗?啊,又是自己一厢情愿了,昨晚还提醒自己要有耐性。他重重打下自己的头,以至疼得缩紧身子。噢,对了,说不定他们正呼呼大睡,自己不也睡过了头吗?啊,多么放浪形骸的一晚,亲兄热弟的感觉,一辈子能有几回。想到这,他心里再次暖洋洋的,绷紧的神经松驰下来。他又躺会,然后一下从床上弹起。该死,他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他高中时最要好的女生,他也打电话求过她。他几乎是冲出去的,片纸一样的小门好像遇到十二级台风差不多完全变形。来到上面,他和老板娘连招呼都不打,抓起话简就拨出去。


  “喂,是美美吗?”他尽量压低声,可声音还是很大。


  “美美,你是找美美?你就是那个王海,还缠着她干吗?”王海听出接电话的是对方的妈妈,啊,她发怒了,大出他的预料,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阿姨吗?”他颤巍巍说句废话,与其是在问对方,倒不如说重复自己心里正想着的东西。


  “是啊,我是她妈。现在,我替她告诉你,你就死了心吧,我们不会同意你的事,而且,以后也不准你们再来往。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你肯定娶不着她的。”


  “可是,阿姨——”他本来下面想说“我们是真的相爱的呀!”可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要在我面前胡说什么,你给不了她好生活。她从小娇生惯养,那么聪明伶俐,难道让她跟你受苦受累?记着,不要再往这里打电话了,否则我们对你不客气。”


  王海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挂掉。他死鱼似的张大嘴,什么声也发不出。老板娘把被王海撞翻在地的槟榔盒捡起来,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见王海已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她按捺住没有生气,只是同情地瞥眼他,手指灵活地重新把东西码放好。


  那声音像锥子扎进王海耳朵眼,他对于现实世界里的任何声音都听不到了,满脑子只响着那几句宣判他命运的要命话。他甚至看到对方妈妈瞪圆眼睛、张大嘴巴说话的样子,愤怒地把口水喷到他脸上。他受到莫大侮辱,这意味着他的初恋就此夭折。尽管那只是高中时一点小小的萌动,毕业后就遗忘了。但这次回城他把它也当作一根救命稻草。可是没想到最先翻船的就是这段恋情,就像一个胎儿还没成型就流掉了。期望越高,受伤害的程度也最大。他觉得被伤到最深处,一种从身体最深处传来的疼隐隐约约。事情变化如此之快,即使他想过的最坏结果,也不是这个样子。他太善良了,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绝情的人。以前,他是多么喜欢她啊,她那尖笋似的鼻子和细细白白的脸颊,每天晚上他都能梦到。两人在学校一起看书一起复习,打篮球时她在边上惊叫,放学了都拖着迟迟不肯回家,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乐不够的趣事。可现在他们的感情被活生生取缔,前后变化之大,连孙悟空变脸也做不到。事情已到这一步,由不得他胡思乱想。他连回房间的力气也没有了,顺着身后的柱子滑溜下去,失神地呆坐在地上,脸冲着外面,眼里空洞无物。城市建设像张牙舞爪的蜘蛛,迅速扩大它的领地。突然会有一两个刺耳的金属撞击和摩擦声剌过他心际,让他不由震颤一下。悬挂在街道和楼体上的各类广告浸泡在灰蒙蒙的雾水里,上面的内容催发市民们的购买欲。改革带给这个城市气象峥嵘,他多想抓住机会搏击一番,建立像海尔、长虹、联想、苹果、飞利浦、索尼那样的商业王国,在这座百载商埠谱写像父辈先人那样波澜壮阔的创业史。这是他立志要翻越的高山,本来雄心勃勃,没曾想刚到山脚就损兵折将。他感觉被包围在一处强大的暗海中,眼泪鼻涕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老板娘递给他一包纸巾,没错,正是女朋友爸爸厂里生产的。他曾一度幻想利用这恋情加入到厂里,从做她爸爸的助手干起,总之用最快速度达到创业的目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使劲擤擤鼻子,仍旧对那个女朋友抱有幻想。她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是不是也在房间里哭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变成这样。他们不同意他俩交往,难道仅仅因为他身无分文?他痛苦地抱住头,心灵受到极大打击。初恋泡汤了,他除了伤心难过,做不了别的。路人盯着他看,他意识到样子有些丢人,便挣扎着返回下面。小房间安静许多,光线也不刺眼,他停止哭泣,看墙上那只奶油黄的电子钟。现在,离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唉,他们也不会反悔吧。钟表滴滴答答,他忍不住隔会就往上瞧,注意力转到那帮朋友上面,盼着他们早点送钱过来。他竖起耳朵,努力往走廊里搜索任何动静。这样神经高度紧张,一会人就变得神经兮兮。人生两种剧烈体验在短短十二小时内惠顾了他,之前是燎人的火焰,现在是刺骨的冰冷,他像得了瘟疫一般发作起来,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敢做,外面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激出他一身冷汗。这种体验在父亲被冤、他们一家被迫离开的当天夜里他体会过,现在又如大病复发,让他身心憔悴。到后来,他每过一阵就到门口,窃头窃脑往门缝外瞅,看到的却永远是地下走廊从上面透下来的一些微弱的光。时间好像停止了,又像一盘大轴在艰难转动。他躺下又坐起,如此反复,心神不宁。啊,他们该到了吧,至少在路上了吧?可是,时间不多了,他们会不会骗他?欺骗?想到这两个字眼,他就毛发倒立、虚汗直流。他不敢再想下去,拉起被子蒙上头。如果真的没一个人来,他就彻底完蛋,只有死路一条。


  



  作者:包讷睿,男,汉族,1974年出生,内蒙古包头市人,原名王三福。中国传媒大学硕士研究生。内蒙古第9期文研班、鲁迅文学院民族班第34期学员兼班长。偏好长篇小说、诗歌和散文创作。已常规出版长篇小说《蓝鸟与玫瑰》。提倡以人性为基点进行文学构思和创作,用文学关怀人、记录人生。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一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二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三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四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五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六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七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八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九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

包讷睿 长篇小说《橙灰的天际》连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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