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光倒流260年,西脑包大照壁附近,远不是现在这般的繁华与喧闹。
当年,这里只有几处稀疏的田园、几座低矮的土房。偶尔,远行的旅蒙商驼队缓缓走过,伴着短促的吆喝,留下一串叮当的铃声……
靠近大路,乔贵发的小杂货铺正式开张了。两串鞭炮刚刚响过,一位农夫装扮的年青人便踏着满地碎红走了进来,几番东挑西拣,最终选定了几把镰刀,于是开口向店主人询价。没料到,乔贵发把价钱报得如此实在,完全没有“漫天要价”,也就没有必要“坐地还钱”了。
然而,这太不符合老包头的商业规矩了,有点儿让人无法适应。“做买卖,什么时候买的也没有卖的精,再会讨价,最后还得让卖家撇了浮油。我们店面虽小,生意实在,赚钱,靠的是薄利多销。这几把镰刀你拿回去用,不如别家,我退钱给你。”顾客愣了一下,又拿起货物仔细察看了一番,再瞅瞅笑眯眯的掌柜,稍稍迟疑之后,放下半串铜钱,转身出了店门。
没有讨价还价,乔贵发做成了在老包头的第一笔生意,又躬身将顾客送出店外。身旁,那株古老的榆树抖落几叶象征财富的“榆钱”,飘在他身上,也飘到了他的心上。
清朝康熙末年,山西祁县乔家堡的一户普通农家,一个男婴呱呱坠地,把个做了父亲的男人喜得眉开眼笑。多年来,乔家香火不旺,传到现在,只剩下他一棵独苗了。终于,香火有续了。
赶快,焚上几柱香,向祖宗报告这个好消息。还有,把院中的那只老母鸡炖上,催足了奶水,把娃娃喂得白白胖胖。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搔着脑袋琢磨了半天,终于为娃娃想好了一个名字——贵发,盼望他富贵发达、光宗耀祖。
然而,生活的厄运却早早地攫紧了这个孩子。双亲相继离世时,他还只是一个懵懂少年,瘦弱的肩膀远不能担起自己的生活。恓惶中,是舅舅收留了他,带到城里东关的一处院落。院子很大,有目光慈爱的姥姥,也有神情冷漠的妗母,还有一盘厚重的石磨。从此,跟着舅舅磨豆腐,跟着姥爷卖豆芽,稍有空闲,便去拾柴割草、打扫院落。懂事的他,极力地表现着自己的能干,不愿被看作是一个吃白饭的累赘。可是,汗水浸湿的脊背,依然不时感到妗母那束尖利的眼神,寄人篱下的冰冷让他寒彻心骨。
稍大一些,他返回了乔家堡,靠着自己的力气过活。父母留下一块薄地,再给村人打些短工,挣个温饱是不成问题的。十几岁的年纪正没有多少忧虑,自由自在的单身汉生活让他很是惬意。
十八岁那年,本家侄儿娶亲,他兴冲冲地赶去帮忙。院内,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人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布置新房、张罗宴席、粘贴喜字。主管给乔贵发和几个小伙子派下了执事,负责扛抬迎新的花轿,这个活计虽然累了些,却很风光,还有红包可拿,也算一件美差。几个人拥到轿子那里,说说笑笑地开始演练,想在娶亲的路上把新娘子颠腾一个花容失色。
不知怎的,忽然响起的一声锁呐,竟触发了乔贵发心底的一阵凄凉。侄儿今年十六岁,正是当地成亲的最佳年龄,再看看周围的伙伴,大多已娶妻生子,整个村子里只有他和几个游手好闲的穷汉仍是孑然一身。身世的感慨,让兴奋的心情跌到了冰点。回到家里,躺在清冷的土炕上,思念着故去的父母,悲哀着自己的孤苦伶仃孤与一贫如洗,泪水暗暗流到很深的夜,梦也做得特别沉。
早晨一睁眼,天已大亮。糟了,误事了!急匆匆赶到侄儿家,迎新的花轿早已出发,等着他的是主管阴沉沉的脸:“真是懒断了你的骨头,侄儿成亲的大事也要躲清闲,看来死狗就是扶不上墙头。”他无力辩解,只得奔向屋里,想寻些事做,可是又被主管叫住:“那儿没有你做的营生,赶紧去劈柴烧火吧,没有半点儿眼头见识。”
侄儿大婚,作为本家叔叔却被呼来喝去,指派些杂活儿,心中难免涌起屈辱的滋味。然而,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忍忍算了。可是,排定宴席的时候,他竟没能与几位本家同辈们共坐一桌,而是被安排到了打杂的末席。这种赤裸裸的轻视,让他在一派喜庆之中,度过了最难熬的一天。
再次躺在炕上,却没有了泪水,羞辱激起了年轻人强烈的自尊。乔贵发觉得没有脸面再在村子里混下去了,决意到外面去打拼一个衣锦还乡。
然而,路又在哪里呢?
人们都说,晋中的平遥、祁县、太谷三县,遍地穷汉。穷怕了的汉子们,撇下了锄头,挑起货郎担,远走他乡去做生意。凭着关二爷的护佑,晋中三县也闯荡出来不少财主,单是一条从福建武夷山到俄罗斯恰克图的茶叶之路,就走出了好几个富甲一方、甚至是富甲中国的大财东。
听说,祁县的两个穷汉史大学和张杰,相随上太谷穷汉王相卿,三条扁担挑货筐,从西口一直走到了蒙古大草原。后来,又拉起了骆驼,专跟蒙人做交换生意,“春天赊给一包盐,秋天赶回两只羊”,赚得银子快堆成了山。如今,三个人在归化城(今呼和浩特)开了一家鼎鼎有名的 “大盛魁”,把持着大半个草原的交易,他们大声咳嗽一下,晋蒙两地的商家全得跟上抖三抖。
“人家是穷汉,我也是穷汉,人家能走西口,我也敢去拉骆驼。”这一夜,乔贵发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
这一年,正是乾隆初期。
离开封闭的村子,凭着一张甜嘴和一条勤腿,乔贵发成了旅蒙商驼队里的一个小伙计。骆驼,以吃苦耐劳而著称,拉骆驼的人,受的苦比骆驼还要重。一件烂皮袄,半袋炒糜米,跟着账房走草地穿沙漠,夏天蚊虫叮咬,冬天饿狼尾随,更不用说那冻死人的冰天雪地了。
乔贵发渐渐明白,光靠受苦挣钱,是不可能出人头地的,关键要有自己的一摊买卖,不管大小,总还有个盼头。
走南闯北的颠簸中,他一直用心留意着适合自己创业的地方。那些日子,乔贵发所在的商队常会到西部草原与蒙人交易,路线是从归化城(呼和浩特市)出发,走过土默特旗和乌拉特旗的牧场,然后翻越阴山谷道,进入茫茫草原。这段行程往返长达三四个月之久,沿途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家,出发时,商队和骆驼需要带上充足的粮草等生活用品,乔贵发所在商队通常会在一个叫作萨拉齐的小镇进行采购。
萨拉齐,位于土默特旗中部,由于当地蒙人对垦荒汉人的租金很有兴趣,周边牧场早已开发成肥沃良田,出产着大量的粮食。而它又是从归化城到西部草原的最后一个集镇,也是最后的一处物资补给点,因此有着格外的繁荣。小镇上有一条五里长街,汇聚着粮店、草料铺、杂货店、鞍辔店、皮毛店,当然还有饭店、旅店和剃头铺,如果觉得钱揣在兜里烫手,也可以去逛逛赌场和大烟馆。集市上,驼铃叮当、人声鼎沸,煞是热闹。
往返数次之后,乔贵发相中了这个小镇,冥冥间有种直觉,这里将是他起家的地方。然而,他只做过商队的小伙计,真要自立门户顶起一摊买卖,心里实在没底。藏在隐秘处的那几块碎银,是省吃俭用积攒下的血汗钱,赚得起,赔不起的。思来想去,还是先矮下身子,找家店铺学徒,暗暗摸索一些做生意的门道。
主意打定,乔贵发离开旅蒙商队,在萨拉齐谋得了一个当铺学徒的卑微职位。他虽然勤勉,却并不安分,时刻留意着当铺外面的市场与机遇。
或许,乔贵发真是有着商人的天赋与财运。不久之后,他惊喜发现,小镇集市多的是粮食和羊肉,缺的是蔬菜,整个镇上甚至见不到豆腐和豆芽。乔贵发心底怦怦狂跳,难道少年时在舅舅家学到的手艺,会成为自己发财的机遇。
铺面租了下来,做豆腐的石磨立了起来,生豆芽的大缸也买了回来。乔贵发又特意花了十文铜钱,请街上的算命先生选了一个吉日,在铺子门口热热闹闹地响了一挂鞭炮。生意兴隆得超出想象,一天到晚忙碌着推磨和数钱,那双手真的累到了抽筋。
可惜,好景不长,不到半年,镇上又冒出了几家豆腐坊。毕竟跟着商队跑过几年,乔贵发明白一个道理,生意贵在先赢,等到大家都争先恐后的干起同一桩生意,钱就很难赚了。
掐指算算,从离开村子到现在,几年光阴流走了,自己虽然赚了些钱,但是距离衣锦还乡的梦还是很遥远。乔贵发想了很多遍,如果发了大财,就雇上城里最好的马拉轿车,风风光光地回到村子里,每家一份礼物,唯独不给侄儿婚宴上的那个主管,有机会的话,定要奚落他几句,泻泻当年的怨气。
当然,这个想法得先放放,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另寻一条生财之道。
在萨拉齐,乔贵发结识了一个贴心朋友,此人姓秦,来自山西太原徐沟县,也算半个老乡了。老秦在镇外帮人种菜,往镇上送完菜后,常到乔贵发的铺子里聊上几句,两人谈得很是投机,后来干脆结拜为兄弟。乔贵发自认为有头脑有胆识,可比那个汉代的刘邦,而老秦为人忠厚、办事沉稳,就像那个辅佐的张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愁干不出一番事业来。
两人合计良久,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萨拉齐西边的西脑包。
西脑包,夹在博托河(东河槽)与城塔汗沟(二道沙河)之间,土地肥沃、浇灌便利。近些年来,走西口的汉人不断迁徙到博托河两岸,已有好几户人家在西脑包附近垦荒种地。
兄弟俩认定,与萨拉齐相比,西脑包同样位于归化城到西部草原的必经之路,而且距离阴山谷道更近,必将成为旅蒙商队新的落脚之地,甚至可能取代萨拉齐的繁荣。现在先去西脑包立下脚跟,无疑可以夺得一个发财的先机。
不久,兄弟俩人便出现在西脑包附近。他们以极便宜的价钱,从蒙人手中租得大片土地,辟了一块菜园,建了几间土屋。起先,兄弟俩人开起了粮店、草料铺,捎带卖些毛毡和麻袋,专做旅蒙商的生意。遇到先前熟识的商队,不论是进草原还是出草原,乔贵发都要摆酒款待,粮食、饲料和用具,也可以赊欠,价钱却是很公道的。随着垦荒汉人的日渐增多,他们又兼营杂货、蔬菜、豆腐和豆芽。
不出两人所料,没过多久,西脑包的热闹就超过了萨拉齐。旅蒙商的驻足和走西口汉人的聚集,吸引着各路买卖纷纷前来,开店设铺,把一个冷冷清清的西脑包,变成一个熙熙攘攘的村落,奠定了老包头的根基。自此,留下了一句民颜——先有脑包,后有包头。
抢得了先机的乔贵发,此时赚得盆满钵满。与本分的老秦不同,他已经不屑于店铺里的那几分利润,一桩更大的买卖刺激着那颗渴望富贵发达的心。
当时,几家有名的商号又兴起了“买树梢”的交易:每年春夏之交,当麦苗刚刚泛起一派葱绿时,就有商号前往农村预订粮食。商号与农民议定一个粮价,并且确定将来交粮的数量,然后当场支付现钱。等到秋收时,无论市场收购粮价的高与低,农民必须按照当初确定的数量向商号交粮。
对于商号来说,这是一桩极具风险也极有利润的赌注:秋收时,如果预付的价钱大大高于市场收购粮价,高进低出,他得大赔;如果预付的价钱大大低于市场收购粮价,低进高出,他就大赚。赔与赚,赌的就是商家对未来粮价涨跌的预测能力。这样的交易,又有着现代期货交易的某些影子。
粮价的涨跌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要受天气的影响,要受上年收购价格的影响,要受本年耕种面积的影响,还要提防那些大商号的恶意囤积或倾销。
然而,乔贵发财星高照,接连两年的“买树梢”,都大有斩获,几乎抵得上这么多年来拉骆驼、磨豆腐和经营店铺的全部收益。
自从寻到了暴富的捷径,滚滚而来的不仅有钱财,还有令人醉心的奉承。渐渐的,乔贵发到店铺里的时间越来越少,这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几间土屋充斥着粗人们放肆的谈笑,还有陈粮、杂货和豆腐掺杂起来的味道,老秦一个人跑前跑后地忙碌着。曾经熟悉的环境,却让乔贵发皱起眉头,开始有意地远离。乔贵发更喜欢与几个相熟的商号掌柜,一起喝酒畅谈,最近又学会了玩麻将,这才是有钱人应有的舒适与享受。
当乔贵发沉浸在酒店与赌局时,老秦任劳任怨地打理着店铺的生意,他从心底佩服结拜兄弟眼光与魄力。可是,望着越来越多的钱财和越来越漫不经心的兄弟,总是有些不安的感觉在胸间徘徊。
春天的枝头,常缀满着瓣瓣娇艳的花朵,然而又有谁能保证,到秋天时,一定可以结出累累的硕果呢?
这一年,又到了买树梢的时节。由于去年粮价暴跌,农民心有余悸,纷纷减少了耕种。乔贵发在酒桌上听闻,归化城和萨拉齐的不少商号正在筹措银两,准备秋后的抢购。眼看着,供应少需求旺,今年的粮价必涨无疑。
面对商机,乔贵发踌躇满志,不仅拿出店铺的全部现银,还出了高息,向熟悉的商号借入大量资金,赌下了粮价必涨的“树梢”。
没料到,这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景,耕种虽少,粮食却获得丰收。而且,此时的包头已经发展成为商贸集散地,周边的大批粮食也源源涌入。市场上,粮价低迷得让人心痛。而传说中打算大举囤粮的商号,却是按兵不动、偃旗息鼓了。
乔贵发大赔!将收回来的粮食低价处理,仍不够偿还所借的钱款和利息,只得变卖了部分店铺及货物抵债。转眼间,繁华落尽,盘点剩余的资财,恰如多年前离开驼队初到萨拉齐时的情景。
老秦蹲在豆腐坊里发呆,多年来起早贪黑的辛劳,几乎化为乌有。他心中多少有些埋怨乔贵发,但并不强烈。当年在萨拉齐时,拿出多年积攒的辛苦钱与乔贵发合股,就是看上了他的头脑和闯劲。自己是甘心情愿的,哪能都怪老乔呢?老秦爱听三国故事,他知道那些大人物,都是落过好多次难的,他相信乔贵发也会有翻身的那一天。
一只大手拍在肩膀上,他感觉得出是结拜兄弟。乔贵发和他并肩蹲下,沉默一会儿,终于开口:“老秦,我对不住你呀!唉,就象做了一场恶梦。我醒了,如今只想带点儿本钱,回祁县买几块薄地,过个安安稳稳日子。现在虽然损失不小,总算剩下了这间铺子,还有一些存货,把它们都归了你,也可以过个小财主的生活。兄弟日后发达了,别忘了到祁县看看我老乔。”
老秦心底一惊:“这哪行、这哪行!兄弟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不要灰心,咱们现在比萨拉齐起家时强的多少倍,你我兄弟同心肯定能东山再起。贵发,以后可不敢再搞这么大的动静了,哥哥我心里实在折腾不起呀。”
乔贵发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地面,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既然去意已决,百般挽留是没有用的。一个清晨,乔贵发的身影渐渐离开了喧闹的西脑包,没有衣锦还乡的马拉轿车,只有说不尽的失意与落寞。老秦送出很远,直到影子完全融进了红红的朝阳,才揩着眼角回到铺里。
石磨隆隆,飘着清香的豆浆缓缓淌出,老秦却没有了往常的喜悦。他像一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孤独而不安。
乾隆二十年,黄豆大获丰收,可是仿佛重演了乔贵发惨败那年的情形,市场的收购价格低得离谱。趁此机会,老秦拿出了全部本钱,积下大量黄豆,磨豆腐、生豆芽都会用得着的,说不定来年价格翻转,还可以小赚一笔呢。
第二年,受了伤的农民纷纷改种其它粮食,偏偏这年大旱,到了秋天,种植本就骤减的黄豆,更是几乎绝收。各大商号嗅到了囤积居奇的良机,疯狂抢购,去年的暴跌变成了今年的暴涨。
老秦做事向来务求稳重,对于乔贵发的“买树梢”交易,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总感到不安。如今看来,这样的赚钱方式原来如此轻松,真是马不吃夜草不肥呀。
趁着高价,老秦把积下的黄豆一股脑卖了出去,磨了多年的豆腐,他也感到有些厌烦了。将赚来的银子细细清点,装入罐子,再埋在石磨底下。老秦锁好房门,叮嘱邻舍帮忙照看着店铺,然后向着祁县的方向一路走去。
回到祁县的乔贵发,手头并不宽裕,自然没有挨家送礼。倒是当年侄儿婚宴上的那位主管露了面,“他们都说你不回来了,有几个人想扒掉你家房子,抽些椽子檩子。我想着,人在外面,万一混不好,回来后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我喊住他们,又怕有人再动心思,就给你加上了一把锁。”接过钥匙,乔贵发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深深得作了一个揖。
凭着几块薄地,乔贵发在村里也算个小小的地主,享着应有的尊敬。然而,他早已习惯了生意场上纵横捭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上浅滩的鱼,做着无奈地挣扎与喘息。
当老秦一路打听来到村头时,乔贵发拄着锄头愣住了,不用多说什么,从结拜兄弟的眼中,他已读出了几分希望。
谁能料到,这份希望,点燃了乔贵发的信心,点燃了祁县乔家在晋商中两百多年的辉煌,也点燃了乔家大院那上百盏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包头古城,
虽然屡次兴废,
屡次迁移,
却并不缺少历史和文明。
在它们还未消失之前,
如果你来,
伴着晓月,踏着残雪,
摸一下城墙,
也许你会触及那段历史……
此时的老包头,已经不只是旅蒙商的补给点,皮毛粮食四方辐辏,俨然成为西口之外的一处货物集散中心,就连归化城中的“大盛魁”也开始注目这个新兴的小镇。
西脑包依旧驼铃叮当,却不再是这个小镇的繁华中心了。有些实力的商号,纷纷把店铺移向博托河西岸的前街(东门大街)一带,新开张的鞭炮声几乎每日炸响,引得汉人、蒙人甚至还有洋人纷纷携着货物与钱款,聚在这里讨价还价。
乔贵发看中前街这块贸易宝地,极想将店铺迁到此地,成就乔秦事业的中兴。
此时,他还是雄心勃勃,但办事已经稳重了许多。兄弟俩人商定,留下老秦看守西脑包的店铺,由乔贵发在前街租一间铺面,先作个试探。乔贵发做生意,历来极重“信义”二字,又兼性情豪爽,不耐烦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喜欢薄利多销,常是“进货山积,出货潮涌”。生意讲究的就是个气势和热闹,包头街上的买家和卖家,都愿到乔贵发的店铺逛一逛,出出进进,极是红火。
见此情景,乔秦二人毅然转手了西脑包的店铺,又将双方的积蓄全部拿出,合在一起,在前街建起了一排宽敞亮堂的铺面。新店铺要有新气象,兄弟俩人请来当地有名的饱学儒生,想为店铺起个吉祥响亮的字号。饭桌上欢颜笑语,三人喝着酒、嚼着文,最后饱学儒生铺开宣纸,挥舞下三个大字——广盛公!
生意的中兴,让乔秦两人更加勤勉,除了原先经营的粮食、豆腐、蔬菜、杂货,又搞起了绸缎、布匹、鞋袜、酒醋,凡是人们吃的用的,几乎一应俱全。再后来,又兼营起经纪、客栈与货栈,渐渐奠定了老包头最大商号的基础。
话说有一天,宁夏的回回驮着药材前往归化城,路过老包头之时,看到广盛公买卖兴隆,就走进攀谈。当时,老包头的药材生意几乎一片空白,乔秦两人也并不懂行。不过,乔贵发曾在酒桌上听说过药材买卖的生意经,又见这几个回回言谈淳朴,不由动了心。他让老秦将几人邀往清真饭店,自己则急忙走到一家熟识的药铺。一番行情打听下来,乔贵发拿定了主意,他神情淡定地伸出几个手指,向回回报出了收购价格。少受几百里路的奔波之苦,却可以拿到和归化城一样的价款,几个回回喜出望外,连声承诺要与广盛公做个长久“相与”。
看着回回们揣着钱款、提着礼物高兴远去,老秦望向乔贵发。
——“唔,想知道这笔送上门的生意能赚多少吗?这个数。”乔贵发伸出了一个指头。
——“十两?”老秦乐开了花。
——“是一百两。”
老包头愈加兴旺,广盛公愈加发达,谁也说不清楚,是老包头成就了广盛公,还是广盛公带动了老包头。
在将店铺从西脑包迁到前街之后,日益兴隆的生意,已不再是乔秦兄弟两人所能应付过来的。乔贵发托人回老家走一趟,要招几个朴实能干的少年来当学徒,那个婚宴主管帮着热心张罗,并把自己的侄儿推荐了过来。
生意场上,易催人老,转眼间就流逝了许多年。
功已成,名已就,在老包头打拼了半辈子的乔秦兄弟,决心激流勇退,回到老家,度过悠闲富足的余生。
仿效晋商的传统,乔秦兄弟将店铺、存货及往来账目盘点清楚,郑重交付跟随多年、能力出众的副手,将他任命为掌柜。双方约定,广盛公三年结账一次,乔东家、秦东家及伙家(掌柜等经营人员)按股分红。
从此,二人退居幕后,做起逍遥洒脱的财东。日常经营的大权完全赋予聘定的掌柜,自己只在关系商号命脉的决策时刻,听着掌柜的汇报,点点头或是摇摇头。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乔秦兄弟俩先后辞世十余年后,广盛公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年的“买树梢”,广盛公掌柜胸有成竹,要为财东和店铺大赚一笔,不仅全盘投入,还将别的商号暂存柜上的银两也押了上去。
结果,乔贵发当年惨败的情形,再次重现。盘点下来,广盛公亏空三万两,再加上挪用的“相与”们的存银,合计十余万两白银。
大掌柜强自镇定,把债主们召集在一起,缓缓言道:“前些日子,广盛公‘买树梢’闪了腰,如果大家一齐讨回存银,怕是要关门倒闭了。诸位莫慌,想当年,老财东乔贵发也在‘买树梢’上赔过钱,可他欠过谁、坑过谁,那是一笔一笔偿还得清清楚楚。我请求诸位‘相与’出手相助一把,暂缓索账,让广盛公继续经营下去,用所得盈利逐年进行偿还。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大家的损失。诸位可能担心我们输光了本钱,没有办法翻身,别怕,乔秦财东是信义之人,决不会坐视广盛公关门,让‘相与’们受损的。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山西求取银两,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至少拿回三万两白银。到时候,呈在广盛公柜上,请诸位过目,让大家心里托个底。我用性命作保,六年之内,清偿各位‘相与’!”
债主们听罢,面面相觑,此时逼迫太急,确实有负广盛公多年“相与”的情义,倒不如先放一马,看看银两到底能不能取来。如果取来,广盛公翻身有望,自己的银两也就偿还有望了。
形势稍缓,广盛公照常开门营业,只是,伙计们心底惴惴,不知下个月将要面对怎样的情形。
大掌柜日夜兼程赶赴山西,先往秦家告罪,秦家后人满脸愠色,摆手拒援。乔家后人闻讯之后,兄弟三人连夜计议,决定保全广盛公,几乎将家底倾囊而出,一队骡马驮着白银向着包头进发。
危难度过,大掌柜既羞愧且感激,此后,更加殚精竭虑经营广盛公。六年之后,不但亏空补齐,而且盈利颇丰。
嘉庆六年(1801年),经大掌柜提议,乔秦两家财东首肯,广盛公更名为复盛公,取“复兴”之意。
此际的复盛公,不仅经营粮油、杂货等,还做起了当铺、钱庄生意,资本越滚越厚,乔秦两家也跻身当地巨富。
古语道,创业难守业更难。乔家后人谨遵勤勉祖训,先后涌现乔致庸、乔映霞等杰出子弟,不仅将商业拓展得轰轰烈烈,在官场也左右逢源。至今,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仍是晋商辉煌时代的象征。秦家后人却不思进取,挥霍无度之下,不断从复盛公商号抽出股金,及至最后,只在复盛公十四个财股之中占有一厘二毫五了。
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乔家在复盛公之外,又独资开设了复盛全、复盛西,所营业务与复盛公相同。在乔家财东的操控之下,三家商号既有合作,又有竞争。掌柜们自然全力以赴,伙计们也不敢怠慢,只怕落在最后,受同业奚笑,挨财东冷眼。
咸丰年间,复盛公又在南龙王庙一带接收田地二百八十亩,创办复盛园,大量种植蔬菜,每年获利甚多。后来,这片地方叫做解放菜园,老包头人耳熟能详。
从乾隆年间到解放初期,乔家在老包头的商号由广盛公至复盛公,持续经营两百余年,成就了一段商业传奇。乔家商号成功的秘诀,除了勤勉,还有诚信,还有厚道……
某年,乔家的复盛油坊从后山(固阳县一带)购回数千斤胡麻油,准备运往山西贩卖。经手的伙计投机取巧,偷偷地朝油柜里兑了水。运输途中,掌柜发现胡麻油晃动的响声不对,立即开柜查验。得知实情之后,掌柜勃然大怒,当场将经手伙计辞退,并把数千斤胡麻油全部倾入路边沟内。
某年,大旱饥荒,复盛西面铺的掌柜专门定制了一个秤砣,用它卖出的粮食,比市面上的分量足足多出一成。结果,百姓蜂拥而至,将店铺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某年,老包头双盛公、双盛茂的财东杨志五,经营不善亏损甚巨,尚欠复盛全六万两白银,实在无力清偿。无奈之下,曾经意气风发的杨志五,前往乔家哭诉。乔映霞见其情形,竟发话将欠款一笔勾销,感激涕零的杨志五,当即磕头致谢。从此,留下一个“杨志五磕头,值六万两白银”的故事。
这些故事,传说中也有、史料中也有,究竟真伪,如今已是难以分辨。但是,我相信,一个历经动乱时代,却能传承两百余年的商号,配得上这些带着浓厚褒誉意味的故事。
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乔家的复字号有过数不清的掌柜,为了商业利益,难免有些失当之处。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复盛园为了抢水浇地,竟仗势将留宝窑村张鹏龄的地坝掘开。这一行径,引起园行公愤,后经众人一致谴责,复盛园含羞在留宝窑村立下一块“为遵处受罚刻铭警后碑”。
“瑕不掩瑜”,况且经商为了获利,哪能总是一副无限慈悲的散财菩萨模样!
善与恶,从来就不是泾渭分明的,评价一个人也好,评价一家商号也好,须从大处着眼。
史料记载,鼎盛时期,复盛公、复盛全、复盛西三大商号,拥有十几处店铺、数百名员工。其商业影响力遍及大街小巷,渗透着老包头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老包头城垣,几乎就是环绕着复字号的商业网络及势力范围而筑起的。因此,又留下了一句民颜——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
复盛西钱庄的联谊活动(摄于1931年)(摘自互联网)
财神庙戏台背后的店铺(复盛西钱庄旧址)
乔家复字号的衰落,是从“基督将军”冯玉祥途经老包头开始的。民国十五年(1926年),冯玉祥率领国民军向西撤退,路过老包头之时,数万人马的粮饷均勒令当地商会筹措。一时间,老包头市面之上,商品奇缺,物价飞涨,严重影响了乔家复字号的生意。此外,由于是包头首屈一指的商业大户,受到摊派格外沉重。此次,复盛公、复盛全、复盛西三大商号损失粮食五万多石、现洋一百五十多万元。
经此劫难,乔家复字号元气大伤,再加上革命以来人心不古,掌柜们的敬业精神已是大大不如从前。复盛全、复盛西两大商号,先后关闭或归并了下属的数家店铺,复盛公也难以再现当年风光。
1937年10月,侵华日军入驻包头,通往西北商路基本断绝,市面一派萧条。
1938年,复盛公、复盛全、复盛西三大商号所属钱庄被归并到“同和实业银行”,所属当铺、估衣铺被归并到“兴亚当”,完全置于日伪政府的统辖之下。日本人很客气,并没有实行强力没收,对于收缴的复字号资本,约定每年支付红利10%,但是,不能提取,只能倍股。这样的约定,真的好似水中月镜中花。
1945年,抗战胜利,绥远省政府接管了“同和实业银行”等日伪资产。乔家曾经呈文,要求归还复盛公等钱庄资产,重新营业。政府的答复是,可以复业,但要加入官方股本。饱受过各类军阀与政府的折腾,乔家早已心有余悸,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
就这样,持续经营了两百余年的复盛公,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已是无力回天了!
1949年9月,绥远省和平解放。支撑到这个时候的乔家商号,只留下数家面铺、油坊与复盛菜园了。
1950年冬季,乔家决意停办包头的复字号生意。经过两年多的盘点与清算,乔家将面铺、油坊等店铺低价转给员工接办,复盛菜园也低价分给了员工,并将部分房产赠送曾经效力的掌柜们。其余的房产,以及各家店铺的存货,售出之后,按照股份分配,就连最底层的学徒都分到了十几匹五福布。
1953年春季,一名从遥远乡下闻讯赶来的农民,几经周折,找到了正要撤离的复盛公清算处。在询问的目光下,他掏出一张许多年前复字号的凭贴,兑换成了中国人民银行的纸币。
“唉呀,这么财大气粗的复盛公,怎么也关门了呢?”他喃喃低语着,小心翼翼地把钱揣入了怀中。
在他身后,门扇轻轻地合上,一个曾经辉煌的商号从此消逝……
又过去了许多年,当我走过乔贵发当年发迹的西脑包,那棵老榆树早已不见了踪影,附近是一片气派的居民小区,小区叫做——贵发山庄。
在小区里面逛了一遭,驻足于一处小园,我读到了这样的一行文字:
昔日豆腐房·今朝美山庄——乔贵发,山西祁县人,生于清代,家境贫困,青年时期于乾隆六年背井离乡走西口,来包头一带做买卖……
是的,老包头并没有忘记乔贵发,没有忘记乔家的复字号。
贵发山庄外景
曾经的记忆
乔家金街小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