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冰|《数学老师闫高焕》

吴久冰作品

自1979年去外地上大学后，我与闫老师一直未曾见面。这次相见，还要感谢我在双龙学校念书时的另一位老师贾振声先生。这几日，贾老师在包头办事，我时与贾老师盘桓，主要是谈谈共同爱好的读书与作文，也难免谈到共同认识的人，其中就谈到了闫高焕老师。贾老师说，闫老师也教过他，是个好老师。我知道贾老师是个眼睛里不揉砂子的人，他说闫老师好，更确定了我心中对闫老师有好感的认知，我也觉得，在双龙学校教过我的老师中，闫老师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这个深刻印象倒不是说闫老师有什么奇闻轶事让我眼前一亮，而是从一个念书人的角度出发，哪位老师的教学让你受益终生，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至今确信，我对数学能开点窍，绝对受益于闫老师。数学真好，让你形而下的那么踏实、形而上的那么空灵，这是闫老师给我的启迪。数学真美，一次函数的直线像一条延伸至天边的道路，将你的目光引向遥远的未来;二次函数的抛物线，使你懂得了对称的美;平面几何，让你懂得了抽象与逻辑、具象与实证、推理与演绎、正面推进与逆向思维…这些，是闫老师在黑板上展示给我们的。数学最讲理，我至今不敢不讲理，就是受闫老师传递给我的数学精神的影响。现在，我的头脑里还清晰地记着闫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指数、幂、对数等代数符号，记得闫老师画在黑板上的坐标、三角形、圆形、切线、割线……

说到闫老师时，想见到闫老师的愿望便强烈地盘绕在我心头。一早，便恳求贾老师帮助联系，因我已四十一年不曾见到闫老师，我担心直接联系太显突兀。还算顺利，一开始，贾老师拨打的闫老师的号是空号，后来，又找着闫老师儿子的电话号码，这样两番周折后，才与闫老师直接通上了话，约好了中午见面。

哪能等得及到中午呢，还未至上午11点，我与贾老师便打车前往闫老师所居住的小区。敲门，听得室内有宏亮的应声，我和贾老师一致判定，这就是闫高焕老师那熟悉的课堂声音，只是略多了几丝沙哑。开门的是闫老师，面孔还是那么熟悉，腰板还是那么笔直，蓝色中山装的六枚扣子全都系着。闫老师的老伴也在家，显得十分利索精干。闫老师与他爱人热情地招呼着我和贾老师，沏茶，递烟，贾老师和闫老师抽烟，我不吸烟已多年，我能感到闫老师对两位学生的热情，便连喝了闫老师家的几杯热茶。我们谈的都是往事，往事并不如烟。闫老师回忆的是那时的我们，我和贾老师回忆的是那时的闫老师。闫老师说我，你长得有点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小时候，两个脸蛋子向下嘟噜，说到这里，闫老师还用手在他自己的腮边比划了一下，接着说，现在瘦了，闫老师爱人在边上插话说，听他老念叨起你(指我)，说你是个好娃娃。我自己心中暗忖，时光真的如流水，闫老师念叨的娃娃如今已是近六十岁的二老汉了。可不嘛，闫老师今年都八十一虚岁了。闫老师还回忆说，那次，我碰见你和你大(父亲)卖囤(dun去声)芭子，知道了你小小年纪就和家长一起编红柳囤芭子卖钱，你那时还有辍学干活的念头，我还劝你别辍学。是闫老师的清晰描述，才又唤起了我对那一段时光的回忆，当时，上学，对于穷人家来说，确实是件奢侈的事，何况上中学。我的命真好，遇上了肯供我上学的慈祥的家长，遇上了惜才(我虽不才)的闫老师，遇上了那么多扶持我继续往下念书的人，我今天能脱离桥头打工的赤贫生活境况，多亏了念书，这里就有着闫老师教我打开数学窗户的直接贡献，数学是高考的主科。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聊至午后近一点钟了。我提议，共进午餐，边吃边聊。闫老师爱人说，她还要照看上网课的小孙子。于是，闫老师、贾老师和我就在楼下的小饭馆接着聊。我忽然想到了窦文涛主持的镪镪三人行，当然，人家那是名家名言，不过，我们这三位老汉也都是打开话匣子收不住的人，闫老师是八十一岁的老老汉，贾老师是六十六岁的正当年老汉，我是五十九岁的二老汉。于是，三个老汉临时主办的这场三家讲坛就在小饭馆的一股油烟味中开讲了。

闫老师话锋不减当年，哪里像个八十出头的老人，从他的表述中，你能觉到他的思维敏捷，言词缜密，内容新鲜。闫老师说，他从教学中体会到，学习数理化，老师教学很重要，学文科，学生自学也可成材，小三门(音体美)则主要凭天赋。

我记忆中，闫老师教过我两年数学，七年级，八年级，闫老师说，起先，我的数学成绩不明显，到了八年级下学期，就像换了个人，数学成绩噌噌往上窜，很快超过了班里的其它同学。我对数学感兴趣且从中体会到乐趣，这确实要感谢闫老师，那么抽象枯燥的内容，在闫老师口中、笔下，竟然那么生动、神奇、有趣。我记得，那时，为了得到闫老师夸奖，我常从课本以外的数学书里找一些难题向闫老师请教，随后与闫老师一同切磋解题，常常一弄就是半天，这道题解决了，闫老师脸上会露出由衷的喜悦来，我也会有些小得意。讲到解几何题的乐趣，闫老师还用手指在饭桌上空画想像中的几何图形，并讲述着证明的过程，因为…所以…结论…简晰明了，闫老师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曾经多次呈现在课堂上的笑容。

我望着满面笑容的闫老师，忽然想起了在青少年时就仰慕的一位教育家___叶圣陶先生。闫老师长得太像叶圣陶了，微笑的表情更像，叶圣陶给人慈眉善目的印象，微笑中的闫老师也让人觉得慈祥。是不是好老师的共同特征都是慈祥？应该是。

闫老师还讲做学问的薄、厚、薄。开始，大脑一片空白，后来，脑子里塞满了一团团乱麻，再后来，将乱麻理顺了，几团麻都可成一顺，这一顺，就是更上一层楼以后的薄。听闫老师这一席话，对比自己的学习过程，忽有豁然开朗之感。

从聊天中，我得知，闫老师做学问能到了今天的薄，其实与他青壮年时的刻苦努力密切相关。闫老师中学时上的是美岱召中学，土右旗后来许多成名成家的人，几乎都是从美岱召中学走出的。初中三年后，1959年，闫老师考上了建工部第二工程局建筑学院，学工程设计专业，学习中，一直成绩优秀，后来，1962年，学校下马了，闫老师又回到了老家双龙村种地。听闫老师讲到此时，我就想，这是个怎样的年代，为什么下马的总是学校？难道闫老师就学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比抗日战争时期还艰难吗？即使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学校也没有下马，而是在泥泞中跋涉，否则，就没有彪炳于中国教育史册的西南联大。闫老师在地里做了两年专职农民后，于1964年，被当时双龙学校的负责人吴汉清当人才召回，这样，就开始了闫老师后来的数学黄金年代。说到此，闫老师还一再表达对吴汉清的感激之情。听到此，我的内心也不无骄傲，吴汉清是我的本家兄长。这样，我的考上大学，也就有了吴汉清兄长的贡献，吴汉清是双龙学校那些优秀教师的伯乐，我是那些如闫老师一样的优秀教师的学生，我这个学生后来又考上了中国的重点大学。

闫老师说，他一直没有午休的习惯，现在依然如此，这是壮年时养成的习惯。原来，闫老师教书后，他的家里依然种着地，种地的收成仍是家庭生活的重要来源。当然，当老师后，教书是闫老师的第一要务，但是，种地也需要时间，这时间，就只能安排在中午。可以想象，烈日炎炎，闫老师荷锄在旷野的糜子地里，任汗水滴落在滚烫的热土上，脸上就留下了一道道汗水画出的印渍。怪不得，下午的数学课时，总见闫老师匆匆地走向教室，鞋面上、裤脚上落满了尘土，脸上、脖子上浸润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汗水，在一炮黄尘和一道道的那个水中，闫老师开讲了他的数学课，数字与图形，在闫老师手里如魔术的道具，我们的目光与思维就被闫老师引入了他的数学世界。今日里，听闫老师讲他不午休的习惯，这才揭开了闫老师带着满身尘土讲课的谜底。

闫老师不仅异与多数常人不午休，而且连晚上睡觉的规律也异与多数人。我们问闫老师，你晚上的作息规律是什么？闫老师笑了笑，我是个怪人。接着又说，没规律就是我的规律。这样，我们三个老汉就谈起了晚上睡觉规律这个话题，贾老师的规律是早睡早起，我的规律是晚睡早起，闫老师的规律是不一定早睡不一定晚睡，几点起床也不一定，后来贾老师为他小结，大概是早睡就早起，晚睡就晚起。闫老师未置可否，嘿嘿地笑了一声。我有些诧异，因为每个人的生物钟都有稳定的周期节律，睡觉的本质是周期性地调节休养脑细胞和其它身体细胞。所以，习惯早睡的人，晚睡后就难入眠，习惯晚睡的人早躺下也睡不着。像闫老师这样或早或晚均可如常入眠，实在不同于常人。我知道有一位伟人就有着异与全部地球人的作息规律，忘了是哪本伟人传记上写道，别人一天都是按24小时运转，但伟人的生物钟是按28小时运转，这样，每日的入眠时间就向后顺延4个小时，若今日是晚上8时入眠，那么明日就是晚上12时入眠，后天则为凌晨4时入眠，要么，伟人可以扭转乾坤，他连永恒的时间都可像面条一样抻拉。但闫老师毕竟不是伟人，他的时间面条只能在24小时内任意拉扯揉捏。这是否遗传，我未考证，但以我对闫老师的了解来揣度，这应该与他长时间一边种地一边教书有关。种地和教书都需要时间，而且都有不等人的地方，种地育苗有着严格的季节要求，教书育人更是时不我待。闫老师又是认真的人，种地也想比别人高产，教书也想比别人优质，如此这般，时间哪里来，只能从减少睡眠里来榨取多余时间，久而久之，就练就了倒头就睡、到点就起的真功夫。正是他作息规律的奇怪才保证了他长时间稳定在高水平教学质量的不奇怪。

我和贾老师都夸闫老师数学教得好，闫老师谦虚地说双龙学校的好老师还有几位。闫老师未直接将他的数学水平与别的数学老师比较，而是以玩笑的口吻讲了个打麻将的小故事。

闫老师说，他于1980年就调到萨拉齐三中了。当时，正值精力旺盛时，课余，有时同事也一起打打小麻将，即赌资很小的麻将。闫老师说，后来，他的朋友越来越多，而麻友越来越少，原因很简单，就是麻友们赢不过闫老师。闫老师说，凭直觉，他就基本可以判断出应该和哪张牌，而那张牌大概在杠上的哪个位置。我当然知道，哪里是闫老师轻描淡写的“直觉"，这直觉里蕴藏着多少丰富的数学内容啊。在常人眼里，这一百多张麻将牌得从一数到一百多，在数学者闫老师眼里就抽象为十几张牌了。麻将牌就三种花色:筒、万、条，一百多除以三，就成为了四十多，每样牌四张，四十多除以四，可不就成为了十几？别人在一百多张牌里猜一张，而闫老师在十几张牌里猜一张，效率已是别人的十倍，所以，闫老师打赢麻将就不足为奇了。当然，闫老师是否还运用了当年华罗庚推广的统筹法，闫老师未说，我也未问。但我知道，闫老师的身心里，已自然而然地充满了数学。

闫老师教子有方，是否也与数学有关呢，当然不能简单套用，否则会犯机械主义的错误。但闫老师教子有方，绝对与他是一名优秀教师有关。闫老师今年八十一岁，从教至今已五十六年，闫老师的五十六年就是对师范二字的最好诠释，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父母是子女的第一任老师，况且，闫老师真的是老师，而且是难得的真的老师，我倒不能说别的老师就是假的老师，但是，此行中滥竽充数者确实不少。闫老师教给子女的不仅是知识，还有怎样做人。所以，闫老师的三个孩子，分别成为自食其力的脑力劳动者，而且，在各自领域都成为骨干。闫老师八十出头了还腰板挺直、思维敏捷、口咏凤凰，绝对与子女们的反哺密不可分。

饭毕，我随在两位老师的身后，送闫老师回小区。古人云，三人行，必有吾师，况且，我们三人中，有两位就是真的吾师。闫老师，祝您身体健康，下次见，我一定再找一道数学难题，请您再次指点我寻求正确答案。我相信，有您指点，我一定能找到正确答案。

2020.5.18

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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