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又起,瑟瑟地掠过白杨,便有镶了黄边儿的叶飘下来,落在皱着波纹的水塘上,一荡一荡沉下去。周边的平房拆了又拆,一圈蔓延的荒草,一片林立的高楼,小村散落的十几户人家,世外桃源般过着隔绝的的日子,几十口人望眼欲穿地期待着拆迁,但这中间不包括秀儿。这是2006年的金秋九月,距那些欢笑与泪水的过往又远了一年。
哥哥第一次来她家,就是这样的九月,碧蓝的天空上流过洁白的羽状的云。15岁的秀儿拖着结了红绸的麻花辫站在灼灼的阳光下,怯怯地望着陌生的他。母亲的脸上现出平时鲜有的笑喊她:“这孩子,愣啥?这是你三姨家的小杰哥哥呀,几年不见,认不出来了?”三姨是母亲远房的表妹,若在老家,这样的亲戚大约和乡邻没什么区别。可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母亲和三姨竟情同手足。至于小杰哥哥,秀儿是真的记不起来了,也许就是三姨家那个逮了蚂蚱往她衣领里塞的顽皮小子吧。可是,面前的他高大英俊又斯斯文文,完全不是昔日剃着光头、拖着鼻涕的顽劣模样。
那年,哥哥19岁,报名参军,入伍之前奉母亲之命来看望二姨。那年,秀儿刚升入初三,开学不久便逢乡下中学为乡下老师而特设的“农忙假”。母亲在田里忙碌,客人便全程由秀儿来陪。哥哥高中毕业,广博的知识让秀儿叹服。空寂的打麦场,麦事已毕,只留下一垛垛金山一样泛着黄光的秸杆,秀儿带着自家的花狗坐在麦秸垛的阴影里,听博学的哥哥讲《红楼梦》。秋阳里,淡粉、淡黄的野花频频地随风摇曳,秀儿想象着林黛玉的裙据,也有淡粉淡黄的碎花随着她轻盈的步展而摇摆。远处的鱼塘波光粼粼,为僻远而单调的乡村添上一道亮丽的风景。许多年后,秀儿看见这鱼塘,就会想起哥哥绘声绘色的讲述:“这个妹妹,我见过的。”这是宝黛初会时,贾宝玉的台词,而谁的人生会一如初见般美好?
那次,拗不过秀儿的挽留,哥哥在她家住了七天。七天,之于人生不过瞬间,于小杰,却是一生中美好时光的开端。他猜想,秀儿留他也许不过是想听完《红楼梦》,而他却深深被秀儿的单纯美丽所俘获。乡村九月的黄昏,透明而灿烂,向日葵收拢了花瓣,层层叠叠地低了头,在夕阳里涂抹了满身金黄,下地的人们三三俩俩地归来,拖着散漫随意的脚步。哥哥陪着秀儿抱柴做饭,秀儿挽起碎花布衬衣,露出洁白的小臂,娴熟地在露天的灶台边灌开水、切菜、削土豆。哥哥在灶边的木凳上坐着,柔情蜜意地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添一把柴。红黄的炉火烘烤着他的脸,也烤热了他的心。分别时,秀儿送哥哥到村口的水塘边,没有了故事可讲,似乎已找不到话题。秀儿紧紧抿着嘴望着远处日渐苍黄的大地,情窦初开的小杰则目不转睛地望着秀儿天真的眼睛、长长的麻花辫、白底蓝花的小布衫。车快来时,小杰摸出钢笔递给秀儿,让她把学校的地址写到他的掌心里。终于,晚点的公交车唏里哗啦从黄土里腾过去,小杰走了。秀儿不知道, 他刚一落座便紧紧握起手掌流泪了。
不久,哥哥写来了信,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煞是英气逼人,他鼓励秀儿好好学习,外面的世界很广阔,有着数不尽的新鲜东西。哥哥的信,是秀儿生平接到的第一封信,她当晚便在昏暗的灯光下给他写了回信,第一次写信,不知道该怎么写,便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居然写满了两页信纸。
那年春节过后,秀儿突地长大了许多,一个寒假没有收到哥哥的来信,她居然开始心慌意乱。再次给他写信时,她居然开头就写上了“亲爱的哥哥,我好想你!”她不知道,这句含混不明的话竟让小杰用几个不眠之夜去玩味,仿佛也是从此,秀儿和小杰都明白了彼此的心迹。此后的信件往来便是最火热的情书。
服役的第二年,小杰考上了军校,有了自由的寒暑假。第一个寒假的第二天,便借着看二姨的借口来看秀儿。秀儿初中毕业进了工厂,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深冬的黄昏,夕阳一跃入山坳,大地便被暗淡的蓝雾笼罩,结了冰的鱼塘似一面巨大的镜子反着月白的光,高大古老的枯树背面,小杰轻轻将秀儿拥入怀中:“秀儿,你等我三年,一毕业我就让我妈和二姨说,我带你离开农村,去我工作的地方,一起生活再也不分离,你愿意吗?”那是秀儿憧憬过无数次的未来,哥哥给她描述的城市,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怎能不愿意。那晚,哥哥将秀儿裹进军大衣,辗转地亲吻。清亮亮的月光为证,秀儿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秀儿的母亲是三村五里出了名的厉害角色,为人精明能干又伶牙俐齿,不仅对丈夫儿女说一不二,就是在邻里之间也是名声在外。秀儿从小对母亲百依百顺,所以那年,当三姨亲自来问二姐是否能结个亲家之时,秀儿的母亲震惊之余终于恼怒:“你也不怕别人笑话,咱们是姊妹,怎么能结亲家?”继而数落小杰:“你怎么也跟着你妈起哄,她是你妹妹。”小杰拿出血缘关系的亲疏分析,终没抵过二姨一句“怕别人笑话。”母亲的决绝只能让秀儿偷偷抹泪。被拒绝的那个盛夏,哥哥来看她,只要没有别人,秀儿就对着小杰哭。一个月明星稀的午夜,秀儿试图偷偷溜进小杰的房间……以为木已成舟母亲能屈服,可是,女儿的行径激怒了母亲,她背着秀儿跑到三姨家,一通谩骂从此不再来往。
小杰不肯屈服,依旧给秀儿写信,写到单位,他开了工资给秀儿买礼物寄来,棉布碎花的连衣裙、开司米毛衫。每个暑假,秀儿会偷偷去看望小杰,在远离人群的山坳里,秀儿枕着小杰的胸膛,青石崖上,绿树葱笼,流云掠过山巅投一片淡淡的影子在身边,秀儿无数次期望时光就此停滞,好让她的爱情能够持续到永远。小杰说:“永远,就是你离开家,和我一起走,我们不是封建社会任人摆布的《红楼梦》。”秀儿也几次动了心,可是最后也没能下决心。说不清是谁毁了秀儿的爱情。此后,哥哥仍不断地来信叫她去找他,她却终于没有勇气再迈出一步。
哥哥36岁那年结了婚,三姨亲自来邀请秀儿及母亲,她哭着来又哭着走,老姐俩倒是和好如初了,但三姨没见到秀儿。秀儿躲在鱼塘边的老树下,看着三姨背影消失在隆冬白花花的盐碱地那边,眼泪哗哗地流下来……相聚无望,是秀儿先提出分手让哥哥另觅爱侣,不再给他回信,让他断了念想。可心中的剧痛怎能自禁。
秀儿从此关闭了爱情的门,闲暇之时,她学会了做手工、剪窗花、织毛衣、工艺品刺绣和后来的十字绣。填满了每一个时段的空档,她便不再思念他。母亲似乎发动了她所有的三亲六友给秀儿介绍对象,可是秀儿一个都不去看,秀儿40岁那年,母亲去了。她去时,秀儿哭得死去活来,那一刻,曾为母亲牺牲过的爱情成了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
父亲搬到了弟弟家,唯一的家产留给了没成家的秀儿。秀儿守着生她养她的这一方土,守着曾经有过美好爱情的地方,渐渐地安之若素。母亲去世后,秀儿信了佛教,工作之余便潜心研究佛经,她知道自己最终也研究不出什么名堂,但她相信,来世,一定能和他一起走。
哥哥婚后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城定居了,听说,那是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地方,想必嫂子也是秀美过人的吧,秀儿不曾见过。其实,小杰的妻子相貌平平,只是初识时有一条像极了秀儿的大辫子。当城里的女孩纷纷亮出各色发式时,她为他守住了麻花辫的梦。也许时间真的能让一切改变,哥哥转业了,哥哥回家过年了,哥哥喜得贵子了,尽管他不再来看她,他的种种消息她还是有的,而终于,终于能将他当成一个远亲家的哥哥。
流年似水,从秀儿早已平静的心间匆匆淌过,对于她来讲,天长地久抵不过曾经拥有的美丽过往。哥哥十年写来的信,2389封,整整一个书柜,收藏了秀儿的一生。 那是从前,是车马慢、信件也慢的日子,仿佛一生只可以爱一个人……
素笺流年
用文字安放偶尔无处安放的心。
张荣,因职业而酷爱文字,执着于心、于行。纸媒编辑、记者,从业23年,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