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老包头的地图,是从古董市场的地摊上淘回来的,纸张早已泛黄,还隐隐发散着几分尘霉的味道。 把它摊开在桌上,目光缓缓移动,仿佛是在那些老旧的、狭窄的、坑洼的街巷之间,探秘般地行走着与寻找着。 渐渐发现,老包头的街巷名称很有些特别,大约三分之一是与寺庙相关的:吕祖庙十字巷、文昌庙十字巷、财神庙街、真武庙梁、大仙庙梁、关帝庙街、清真寺街、马王庙巷、三官庙巷、金龙王庙街、南龙王庙街…… 小小的老包头城,从西门到东门只有2400米,从北墙到南墙也还是2400米。弹丸之地,竟惹得各方神圣纷纷莅临,可见,老包头人的心灵世界是多么得丰富与虔诚。 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它们的创始者都是外国人。不知道,这些神通广大的老外,是否也遇到了语言的障碍和人生地不熟的困扰,在老包头这方众神之地,他们成了姗姗来迟的后者。 最早到来的,是中国人最熟悉不过的龙王,兴云布雨的龙王。 博托河(东河槽)的西岸,曾经立有一块"重修南龙王庙小记"的石碑,记载着一座古老的庙宇:镇之东南隅,旧有龙王庙一楹……不知建于何时,有康熙五年补修匾额。越乾隆间,农民渐集,益以禅房、山门、钟鼓乐楼…… 由此可知,至少在康熙五年(1666年)之前,龙王已经在老包头呼风唤雨了。 不过,最初的住所只有窄小的一间,实在局促得很。一直到了乾隆年间,走西口的农民越来越多,开垦的土地也越来越多,一年的收成是要靠风调雨顺的,当然不能让龙王太过委曲了。于是,众人集资,为龙王翻修了一座宽敞宅院。 栖身的庙宇得到扩建,自然是件喜事。只是,从此之后,晨钟暮鼓响个不息,还要应付信徒的各样祈祷,再也没有了做穷龙王时的清静与悠闲。 石碑上还记载,南龙王庙的神座之后,有一个小孔,"探之,不知深浅。相传下有洞府,遇亢旱,祷则雨。"如此灵验,莫非是直通海底的水晶宫吗?更神奇的事,还在后面。 光绪元年,又一次扩展殿堂,叮叮当当的斧凿响起时,那个小孔忽然不见了,仿佛龙王不耐烦这番吵闹,关闭了通道。等到新殿落成,龙王塑像移入,那个小孔再次出现在了新的神座之后,任由匠人用泥封堵,总是随堵随陷,仿佛填充不尽的样子。 这个神奇的小孔到底有没有呢?问问南龙王庙住持徐麦涵道长,便知详情。 或许,这座老包头最早的寺庙能留存至今,也正可以证明它的灵验吧。 南龙王庙(黄翔摄于2017年7月) 南龙王庙(黄翔摄于2018年2月) 走西口的农民很是勤勉,干活不惜力气的。短短数年,就把老包头荒草萋萋的塞北景象,耕成了阡陌纵横的田园风光。 田地多了,一个龙王便很难照顾周全。于是,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又一座龙王庙筑起了围墙。它坐落于北梁上的瓦窑沟,与先前的龙王庙遥遥相望,被称作北龙王庙。 不但人喜欢热闹,就连神仙也喜欢扎堆的。道光中期,西脑包也建起了一座龙王庙。 小小的老包头,单是龙王庙就有三座,如果再加上转龙藏龙泉寺里的龙王像,恰恰凑齐了"四海龙王"之数,倘若真的一起灵验起来,那雨可就得下个…… 或许,会有人要发问了:一座小城,修那么多龙王庙干什么,难道老包头人对龙王就那么崇信吗?如果让龙王听到这话,就该眼泪汪汪地诉苦了:龙王庙是不少,不过规模都不大,而且还拥挤着老包头人从山南海北请来的各路神圣。 就拿南龙王庙来说,那块光绪元年的石碑记载:殿上塑龙王、轩辕、梅葛二仙、鲁班、夏公…… 轩辕黄帝是炎黄始祖,据说还爱好品尝草药,梅葛二仙是染布行业的师祖,鲁班是木匠行业的师祖,而那位夏公,更了不得,是鼎鼎大名的隐士兼道士。这些神仙个个都大有来头,哪里肯给龙王面子,必定自顾自地煎药、染布、打家俱、炼金丹,把个清净的龙王庙搞成了乱糟糟的百业场。 走西口而来的老包头人,过惯了苦日子,往往一家三代挤在一铺土炕上,于是认为神仙的庙里也该是这个样子——热闹嘛! 至于为何要修那么多庙,还有另一番的狡黠目的。那个年代,没有手机、电视机、酒吧和夜总会,想要凑个热闹看场戏,非得等到庙会才行。一年之中,稍大些的庙总是要举办一二场庙会的,庙多了,庙会自然就多了。 终于,等到了庙会。 贪睡的娃娃们这一回要比老奶奶还要起得早,匆匆拨了碗稀饭,就约上几个小伙伴,风也似地跑了去。大姑娘小媳妇也起得不晚,可是梳洗打扮却费了不少时间,总要等到庙会上的锣鼓咚铿了半天,才袅袅娜娜地走出家门,这并不要紧,反正她们的心思并不全在看戏上的。 庙宇前面的空场上,卖吃的、卖喝的、卖穿的、卖用的、打把势卖艺的、摆赌摊骗钱的,应有尽有。老头儿在旱烟摊前逐个品尝,小媳妇儿们则围着卖胭脂香粉的货担叽叽喳喳个不休。饭篷下,几个汉子已经喝得面红耳赤,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吹牛抬杠。 老包头人中山西口音最多,戏台上便以晋剧最受欢迎,花花绿绿的演员们轮番登场,使尽浑身解数,要博一个满堂彩。《打金枝》、《沙陀国》、《战宛城》,赢得的叫好声最多,当然,《古城会》、《水淹七军》、《走麦城》等关公戏,也常常让那些稔熟于三国故事的戏迷们兴奋不已。 老包头的庙会(摄于1937年7月) 关公,山西运城人,历来被祀为忠勇信义之神。 山西商人闯荡四海做生意,都要把关老爷的神像高高供起。起初之意,一是借他的神勇,祈求得个平安,二是借他的信义,宣扬自己的经商与为人之道。 明清五百余年,山西人因为经营盐业和票号,创下了声名赫赫的"晋商"传奇。为了方便同乡的聚会,也为了显示晋商的实力,他们在全国各地营造起了富丽堂皇的会馆,不吝金银,务求奢华,至今仍是许多地方最有魅力的建筑。而晋商会馆或山陕会馆之中,规模最为宏大、雕刻最为精美的,当属供奉关老爷的厅堂。 你也拜,他也拜,香火从蒙古草原一直延到南粤海岸。本来与岳飞同列为忠勇之神的关羽,就这样被拜成了财神,并美其名曰"武财神"。 走西口的农民,筑屋耕种,渐渐在老包头一带聚起了村落,山西老乡也挑着货郎担跟了过来。担子里,总会有一张从家乡关爷庙求来的符,护佑着他们的平安与希望。 关老爷真肯照顾同乡,小商贩们在老包头的生意顺风顺水,不久,货郎担换成了小店铺。山西人发家不忘本,手里刚有了一些余钱,便想着要给关老爷修一座庙。 乾隆十一年(1746年),在北梁坡底,一串串鞭炮炸出了满地红锦,关帝庙正式敞开大门,迎接各路香客。那天,捐资建庙的商人们尤其得兴高采烈,漂泊的心仿佛找到了拴系的根,酒醉后的脸庞,红过了关老爷。 老包头的关帝庙(摄于1950年) 老包头的商业,以皮毛和牲畜贸易为最大宗;老包头的商人,以旅蒙商为最有实力。 有些喜欢户外运动的"驴友",很是羡慕旅蒙商这个行当,以为他们边旅游边赚钱,实在是最理想的人生状态。 其实,跋涉在茫茫草原的旅蒙商队成员,多数是雇工或小伙计。他们没有冲锋衣和羽绒睡袋,一件破袄既是衣服又是被褥;他们也没有巧克力和牛肉干,随身携带的是一袋干硬的炒糜米,只有捡到了足够的牛粪,才可以喝上一顿热乎乎的土豆煮面条。吃些苦并不算什么,即使遭遇狼群的暗夜袭扰,咬着牙也可以挺过去,旅蒙商队最怕那些呼啸而来的土匪,不但抢劫货物,还要杀人灭口。 人,越是处境艰难,就越想寻觅一份心灵的依托。 马王庙,位于老包头的西滩,始建于乾隆十三年(1748年)。这位马王爷掌管着牲畜兴亡之事,旅蒙商赖以远行的骆驼、马匹,都要拜托它多多关照。 而且,民间盛传,这位动物保护者,也有着暴烈的性情和毒辣的手段,"你可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不是好惹的"。如果能求得他老人家的护佑,这一路之上,就可以逃过土匪的劫杀了。 因此,旅蒙商队每逢出发或返回之时,都是要到马王庙内烧香的,虔心祈祷路途平安,并且满载而归。 老包头的西阁,它的左侧就是马王庙的戏台(民国时期的彩色明信片) 在关二爷和马王爷的福荫下,老包头愈加成为生金之地,神案上的供品也日益丰盛与排场起来。终于,那位封神榜上有名的赵公明,也骑着黑虎赶了过来。 在财神的排行榜上,关二爷只能算是一位后起之秀,高高排列在榜首的正财神,却是满面春风的赵公明。不信,就看看你家里请回的财神像,真的不是关二爷的那张红脸吧? 财神庙,始建于嘉庆十年(1805年),庙虽不大,却处于老包头最为热闹繁华的商业中心。殿上不但供奉着赵公明,许多行业的祖师爷也云集于此,阵势之强,不亚于现在的工商联代表大会。 东河区的财神庙(黄翔摄于2017年7月) 财神庙的大殿对面,就是戏台。 当时,居住于老包头的,主要是工商业者,出于"互助与协作"的目的,都成立了自己的行会,号称"九行十六社"。每个行业都供奉着自己的祖师爷,并于年内的某个固定日子(通常是祖师爷的诞辰)进行"献神戏"。 有戏,自然就有庙会。 财神庙的头一场庙会,从正月初二一直热闹到正月十五,此后,也几乎是月月都有二三场。庙会之上,山南海北的货物琳琅满目,南腔北调的声音嘈杂喧嚷,直把个老包头的繁盛名气,传扬在整个西北地域。 财神庙的清代戏台(黄翔摄于2018年2月) 财神庙的庙会上,常有捕于黄河的鲤鱼售卖,金鳞红尾,甚是鲜美。民国年间,著名女作家冰心旅行老包头,曾在日记中赞叹:黄河鲤鱼,自前天起,已吃了三顿,清腴肥嫩,入口即化,其味之美,只有西湖醋鱼可以仿佛一二。据说鲤鱼最肥是在春冰初泮时,顺流群趋而下,有长至二三尺者。 每年黄河解冻,打渔人必会从第一网中,选出最大的那条鲤鱼,披红挂彩,送往庙内祭献。不过,打渔人所虔诚供奉的神像,并不在财神庙,而是另建一庙,叫做金龙王庙。 金龙王,并不是身披黄金甲的龙王,他不会兴云布雨,只管江河之事,是位河神。 民间传说,这位金龙王,俗名叫做谢绪,是晋代谢安的后裔,家中排行第四,是位有学问有性情的高人。元朝灭宋之时,他学了那个屈原,投水殉国。死后,尸体逆流而上,经旬不仆,面目如生。后来,明太祖朱元璋与元军大战于吕梁的北川河上,眼看就要兵败,忽然半空中显现一位神人,身披黄色战袍,奋然擂鼓助阵,瞬间波涛汹涌,直把元军战船击得粉碎。 当晚,这位神人入于明太祖梦中,自报家门,泣诉至死不忘驱逐蒙古鞑虏的心迹。太祖感其忠义,敕封为"金龙大王",老百姓因其排行老四,称作"金龙四大王"。 金龙王庙始建于道光四年(1824年),与老包头的其它庙宇一样,也是数位神仙的和谐共居之地。正殿上供奉着金龙大王、白道古佛和药王孙思邈,东配殿是太上老君,西配殿是送子奶奶。 有了数位神仙坐镇,每年,金龙王庙也要上演几场"献神戏"。 第一场是在三月初三,"金炉社"的铁匠、铸匠、铜匠和金银匠们齐集庙内,向祖师爷太上老君上香,然后小小的戏台上便开始了催场的鼓点。我想,他们大概不会上演那出《大闹天宫》的,因为那只疯猴子居然推倒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怎么不让这些匠人们耿耿于怀呢。 最热闹的那场是四月初八的"奶奶会",这里的送子奶奶很是灵验,庙会那天,还愿的鞭炮从早上响到晚上,没个停歇。据说,附近的几户人家每到这个日子,都会去走亲访友,因为实在受不了一整天的鞭炮轰鸣,直震得头昏耳聋。 庙里预备好的一百个泥娃娃,不到半天时间,就都被祈求子嗣的人们拴走了。有些远道而来的夫妇到得晚了,满心希冀却扑了一个空,不免要发些牢骚。然而,没有办法,据说,送子奶奶曾经许下,金龙王庙里一年只有这一百个名额的。 投身于人世间,有生就有死,轮回不息。 不少老包头人,是从金龙王庙的送子奶奶那里来的,然后又是从火神庙的城隍老爷那里走的。 嘉庆二年(1797年),位于瓦窑沟的北龙王庙再次修葺,建起正殿三楹,中间依旧供奉龙王,东侧供奉火神。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北龙王庙又一次修葺,火神殿里多了一位住户——城隍老爷。因此,北龙王庙也被老包头人叫做火神庙或是城隍庙。 城隍老爷,是冥界的地方官,相当于阳间的县太爷。不过,东耳房实在逼仄,只能勉强为城隍老爷塑立判官、小鬼、牛头和马面四位手下,好在当时老包头的人口并不很多,忙是忙了些,总还是能够应付过来的。 老包头人讲究,人死之后,要点燃明灯两盏,献在火神庙里城隍老爷座前。如此一来,相当于在阴间落了户籍,否则,就要沦落为孤魂野鬼了。 借着城隍老爷这块金字招牌,火神庙里的香火着实不错。然而,火德真君似乎有些贪心,又把西耳房招租给了送子奶奶,想把死事与生事统统垄断,摆明了是要与金龙王庙抢生意的。 其实,大多数老包头人并不特别在意生死,有生就有死,这是谁也逃不脱的。但是,生与死之间的这段时光,是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要有一颗上进的心,才不算白来人世这一遭。 许多老包头人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会随时介入到人的日常生活,或降福,或生灾,影响着每个人的命运。然而,他们又说不出这种神秘的力量到底来自哪里,于是山神、狐仙、柳树精等等灵异之事便流传开来。人们不敢直呼其名,统统尊为"大仙"。 从前,老包头有个大仙梁,大仙梁上有个大仙庙,大仙庙前有个大石碑,大石碑上记述着一段奇事:"同治间筑城时,至北面将竣工,随筑随圮,终不克。就主其事者为林公瑞卿,祷于仙,允为修庙,城垣乃不圮,至今巍然尚存。庙前有泉甘芳而冽,居民多取汲焉。" 同治十三年(1874年),也就是老包头城墙完全竣工的第二年,大仙庙建了起来。大仙庙里,常年住着几位神汉神婆,自称某某仙家附体,遇到提着礼物的有缘之人,便会念念有词地请仙降神,为他驱灾解难。 神奇的是,这些人间的大仙还真有些法力,用手向空中一抓,就能变出一包药丸或药面,嘱咐来人到庙外的泉眼处舀取仙水,一并服下。据说,仙药加仙水,还真是治好了不少的疑难杂症,大仙庙里"药到病除"的还愿牌匾,竟比当地名医堂上的还要多出许多。 "子不语怪力乱神",如果孔老夫子有灵,看到大仙庙内请神降药的情形,又该摇头叹息了。 旧城改造之中,被政府圈起保护的大仙庙旧址(黄翔摄于2015年2月) 光绪丁亥年(1887年)的大仙庙匾额——有仙则名(黄翔摄于2015年2月)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黄翔,网名“阴山小虫”,包头市本土文化研究中心 秘书长、包头九原博物馆 理事、包头烹饪餐饮饭店行业协会 副会长。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尝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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