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能走多远（长篇小说15）

王存喜

15
我一直盘算着给丁俊英调个岗位。煤粉车间最好的工种是化验岗位，既清闲又干净还没有什么责任，但这事不好硬做，怎么说我还是有所顾忌，太明目张胆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原来的化验工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只要她休了产假，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何必急于一时呢？
丁俊英却显得迫不及待，她迫切地想去那个岗位。我原以为这件事只是个时间问题，没想到中途却有了变化。
这天，老何找到我说，段立新，给你一个人，让她去化验岗位。我愣了下说，谁？老何说，丁班的林佳琪。说到林佳琪，我马上想起了底下的一些谣传，说什么林佳琪跟主任老何如何如何，难道那些话都是真的？
我压住满脸的失望试探性地问，你在会上宣布不就得了？
老何说，我只能宣布把她调到你们班，至于去哪个岗位还得你来说。
我的怀疑得到自己的肯定，随口追问了一句，那有什么区别？
老何干干地咳了声说，倒是没什么大的区别，没什么大事，我不想插手你们班组的人事调动。张小民现在在哪个岗位？你心里那点弯弯肠子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不愿意说，好了，你找个时间宣布一下。
我点点头装做爽快地说，小事一桩。
老何没再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为难地对丁俊英说，化验..... 丁俊英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人家是主任吗。
年前就听说厂里过起年要有大的举动，我根本就没当回事，喊了好多年了，什么样的口号都有，今年学首钢，明年学邯钢，什么减人增效，下岗分流..... 结果呢？真正的动作也不大，还没听说厂里下了谁的岗。稀里糊涂地过起年，厂里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机关人员大批下到生产一线，原来四百多人的机关变成了一百多人。以前挖空心思钻上去的人都返回原地。这些人毕竟都是些有根有蔓的人物，脏、累、差、危险的车间还是不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去了除尘车间，剩下的一部分分到到其他车间。
这几天，张小丽每天都哭丧着脸，我知道他担心自己被挤出除尘车间。我也束手无策，跟机关里下来的人相比，我的活动能量简直是太小了。
这些人将将到位，厂里又下发了一个红头文件，是关于离岗退养、买断工龄、以及竞争上岗的具体实施办法的暂行规定。后两项还无所谓，关键是第一项对老工人的收入影响极大，所谓的离岗退养也就是一刀切，下来的职工的关系还在原车间，收入也随在岗职工走，在岗职工开资，他们就开资；在岗职工的收入少了，他们的收入也少。直到他们到了退休的年龄后才能办理真正的退休。与前一两年退休的职工相比，他们的收入少了三四百块钱。此次离岗退养的人员包括科级干部，我想，这应该是企业的一大进步吧。
吵也罢、闹也罢，这项工作在文件下达后半个月内全面展开。女职工四十五岁回家，男职工五十岁回家，具不完全统计，我们厂这次切掉三百多人。这个数字恰巧与机关下来的人差不多。
全厂十几个车间，只有除尘车间人员变动最大，他们车间去掉离岗退养的职工，所有在九三年以后参加工作的工人一律分到缺员车间。张小丽八八年参加，不在这些人当中，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喊了声万幸。
车间里一下子走了十几人，顿显冷清。人们的心里都有种凄凉感、兔死狐悲吗。老刘第一个离开我们班，他走的前一天，我说，老刘，你要走了，班里还有点钱，准备给你买点东西，你想要啥就说话。
老刘的头发一夜间白了许多，他久久没说话。我递给他一支烟再问，老刘情绪激动地说，想要啥？我最缺的是钱，儿子去年才考上大学，我这点退休金哪够呀？你说说我们这些熟练工离开工厂还能干个啥？重体力活已经干不了了，做个小买卖吧，又没那头脑，什么都不干，一个月六百多块钱又够干个什么？
我能说什么？我又能帮他什么？
我叹了口气说，班里给你五百块钱，你千万别对其他人讲，班费实在有限。
老刘感激地看看我说，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谢谢了。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厂里连续下发了两个文件，一个是稳定在岗职工的情绪，另一个就严厉得多了，文件中多次出现下岗的字样。看到那两个文件，我忽然想起了对待儿子的手段，他要是不听话，我总是先哄他，这个方法不奏效，我就要举起巴掌，若是再无效，巴掌当然要落到无关大局的屁股上。
老刘走后，我把丁俊英调到了泵站，这是个仅次于化验岗位的地方。
这天早上，我在车间的院子里意外地看到了赵玉清和老何。我以为他又来查劳动纪律，上前打招呼说，赵玉清，这么早就查劳动纪律？
赵玉清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老何说，你们认识？
我说，老同学了。
老何笑着说，小赵，那你就去你老同学的班吧。
赵玉清点点头对我说，哥们儿，以后跟你混了，给个照应。我立刻明白了，赵玉清也被精减下来。
开罢班前会，我领着他来到工长室。扔给他一支烟，赵玉清缓缓地在桌子上磕打着烟说，人走茶凉，永恒不变的真理，老爷子退休了，厂里就把我发配到这里。我在劳资科的时候得罪的尽是底下的工人，现在要与他们为伍，难受呀！
我说，那你想去什么地方？
赵玉清说，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你给我找个一个人的岗位。
我想了半天说，现在只剩下污水泵站了，那个岗位的人员下个礼拜就回家。再者，岗位离车间远些，没什么活儿，是个山高皇帝远的去处，你看怎么样？
赵玉清说，能怎么样，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我瞬间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心里骂了声，活该你这样，还收不起那副臭架子，改革早就该把你们这些人改下来。工厂白白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也算是可以了。
转天，林佳琪到了我们班。以前见过一两回，没有太深的印象。远远地看她朝这边走来，我不禁细细打量着这个女人。披肩长发，细高的个子，走起路来婀娜飘摇韵味十足。她似乎觉察出我在看她，胸挺得更高、眼睛平视着前方，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想，老何怎么能看上她呢？论相貌，她在车间里不是最出众，尤其是那扁平的胸部，是她致命的缺点。
从见到她那一刻起，她留给我的印象很糟。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得罪眼前的这个人。做为化验工，每天只是上岗位取一个煤粉的样品，其余的时间她在楼上不知干些什么。化验室与工长室是上下楼，从布局上看，化验室在中夜班更象一个独立的王国，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无比的优越，左边是主任室，右边是副主任室，对面是书记室。所有的化验工都有个共同的毛病，高高在上。她们一般不把自己等同于底下干活的工人，她们离领导更近些。化验工白班的工作量比较大，她们既要做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负责楼上各个办公室的卫生及给领导打水蒸饭。
刚来的时候，林佳琪还上过岗位一两次。后来，她不知怎么把林兵笼络住了，中夜班的取样工作由他代替，即便是白班，也是林兵取来样品放到调度室，她高兴的时候下来拿。日子久了，林兵开始放肆起来，每次取完样品都要在我眼前晃一下，有时候还故意大声喊，林佳琪，你的煤样放到调度室了。
他那拖长的声调让我忍无可忍。
这天，车间要求各班清扫外部环境卫生，我对调度员说，让林兵找几个人把厂房四周的环境清扫一下，厂里明天要进行设备环境卫生联合检查。调度员“嗤”地笑着说，林太监在楼上，你喊一声他就下来了。
我纳闷地说，谁是林太监？
两个调度员笑得花枝乱颤。我立刻明白了她们说的是林兵，经她们一说，我眼前出现了林兵白白净净的样子，还真像。
我也笑了。
一个凉爽的夜班，皮带岗位出了问题，成山的煤差一点把皮带机头都给埋了。我看到这活说啥也干不完，去装卸队找了六个装卸工清理。皮带通廊呛得厉害，我转身出来，站在外面的平台。月色清凉，繁星闪烁，点燃一支烟，我的目光无意中飘向车间办公楼的方向。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沿着办公楼的阴影移动着，我以为是贼，慌忙从平台上下来，恰在此时，黑影走到亮处，竟然是林兵。我沉思中，林兵一闪消失在办公楼内。我悄悄走进办公楼前的花园里，静静地注视着办公楼，除去调度室的灯光，大楼里没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等了二十几分钟，依旧如此，难道他去了调度室？
我蹑手蹑脚地进了楼里，轻飘飘地推开调度室的门。两个调度员都在，一个趴在调度台上迷糊着，另一个躺在椅子上酣睡。林兵不在，我马上意识到林兵在化验室，想到林兵在化验室，我立刻联想到林兵最近的样子，于是恍然大悟。好啊，你林兵可真是色胆包天。我出了调度室坐在花园的一棵树下等着，半个小时后，林兵出来了。我心中骂了句，他妈的，够快的，这么一会儿就做完了。
我不想揭穿他们的伎俩，这是一个很好的把柄，我要好好利用这份资源。连续观察了几个夜班，我发现他们的鬼混没有什么规律，只是时间上都在三点到四点之间。
一个恰当的时间，我来到化验室。林佳琪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对我爱搭不理。我心中暗骂，臭婊子，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呢。
在化验室转了一圈，我忽然说，最近，其他车间出现了多起办公室被撬的事件，我前一阵子好象多次看到有人在半夜上楼，你留点心，别弄出事来。说完这话，我紧盯着她。林佳琪脸上的高傲僵硬了，手中的一个化验瓶“啪”地掉在地上。很快，她的脸上又现出几分媚笑，她一边用笤帚扫着地上的碎片一边说，工长，你说啥呢？
我笑着说，也没啥。
林佳琪说，工长，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说，也有可能，我这眼神最近确实不好，不过......
林佳琪笑得愈加妩媚。
从这天起，林佳琪见了我总是笑着先搭话，林兵也变的俯首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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