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冰|《又见马齿苋》

船长

日日走步，道路两边哪片草绿了、黄了、疏了、密了，一眼就能看到，这两天发现，路畔的草坪里，原先裸露在植株间的土色已全被绿色覆盖。我近前一看，原来是马齿苋在不知不觉中就冒了出来，而且比人工种植的草坪还郁郁葱葱。我的心头一阵喜悦，这个夏天，总算可以大块朵颐了。

认识马齿苋这种植物，当然是在村里。村里人，哪有不识得当地野菜、野草的？苦菜、蒲公英、羊辣辣、臭豆子、莲蓬、稗子、芦草等，分别是喂猪、喂羊、喂牛马的优等饲料，每年夏天，挑苦菜、割草，是我们村每个孩子的当然功课，与野菜、野草打交道，便是我们少儿生活的组成部分。但我们村的地里，马齿苋并不多见，现在分析，大概是因为马齿苋喜中性或略显酸性土壤，而我们村则碱地偏多，所以，我从小吃过的野菜里，有苦菜、甜苣、灰菜等，但没吃过马齿苋。村里人管马齿苋就叫马齿菜。

认得"马齿苋"这三个字，还是在小学的课本上。我记得，大约是小学四年级时，有一门课叫"常识”，今天回忆，课本内容大概包括植物学、动物学、生理学、农业常识等数理化以外的入门知识，常识课不在考试成绩范围，所以，在教和学的环节上，也就较为自由，你可以在常识课上看闲书或写别的作业，老师不干涉，我个人的记忆是这样。不过，我倒是对常识课挺感兴趣，因为，常识课本里，告诉我在村里所闻所见的各种动物、植物、农具以及生理常识、农时节气该怎样正确书面表达和书写。自今，我能熟练背出二十四节气，就是在常识课本上学来的，春、雨、惊、春、清、谷天……还有，骡子的“骡"、毛驴的"驴"，也是在常识课上认识的。还有，碌碡、梿枷、耧、糜子、黍子等名词，也是在常识课上认识的。印象最深的是，常识课本上还有男女生理结构知识，并且有图示，我知道了青春期、第二性征这些村里人无人谈论的概念。记得讲常识课的是高天祥老师，高老师讲的是副课，上课不用点名，也不用留作业、判作业，高老师与所有的副课老师一样，学生认得他，但他几乎叫不出几个听课学生的名字，就如公交车司机叫不出乘客的名字是一个道理。不过，高老师对班上学生平和的态度倒是给我留下了好印象，其实，副课老师也没有太多发火的充分理由，连这门课都可有可无，讲课的老师当然就会被空气化。高老师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不胖，脸上略有雀斑，习惯性地频繁眨眼，讲课时稍有结巴，讲到男女生理结构时，高老师将课本合上，说，这部分内容就自学吧。至今，我对这节自学的课印象深刻。在当时的老家，村人吵架，不论男女，最恶毒的语言都不过就是男女生理结构里的一、二件器官，所以，无论乡下的村人还是老师、学生等人都视人体生理结构中的一些器官为污秽物，这样，回避公开讲授人体生理结构这一课，就几乎成为师生的共识。下一节课讲到植物时，我知道了"马齿苋"这三个字，当然，课堂上，高老师是将“苋”读作xian还是jian，现在已无印象，我是从字典上知道苋读作xian(去声)。我们在野外遇到真正的马齿苋时，比我年级高的同学们都说，这就是马齿苋(jian)。因为，对“苋”这个字印象深刻，所以，马齿苋从小就深刻地烙印在了我的心中。

第一次吃马齿苋，还是在内蒙古新神农园林有限公司的食堂里。我是在稀土高新区工作过程中认识该公司董事长卢占山先生的，卢占山做事认真，为人厚道，这样，我与他就由工作往来渐渐成为了朋友。当然，我去卢占山食堂吃饭，是辞去公职多年以后的事了，已与工作无关。

那天，我先前在高新区时的同事张志安大哥对我说，卢占山董事长想咨询你一件小事，方便时，去卢董办公室一坐。我知道，志安大哥退休后在新神农公司帮忙，我外甥女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托志安大哥推荐予卢总的园林公司，此情令我至今难忘。后来方知，志安大哥还与卢总两家结成儿女亲家，这已是另一段佳话了。这时的新神农园林公司已是内蒙古自治区范围内做园林产业的翘楚，是自治区范围内仅有的两家一级园林资质公司之一，卢总已是身价昂贵的老板，况且，卢占山董事长也认识我，若有事，打个电话即可，何必还烦劳志安大哥专门约定。当然，这就是卢占山一贯的风格，低调、谦虚、客气。

我如约而至，原来，卢占山是想具体了解一下有关土地、规划、建设、房地产开发等方面的相关业务知识，这是我原来工作的业务，也是后来打工的业务。我将所知和盘托出。聊至近午，占山说，午饭就在公司食堂吃吧，我也就不见外地留下了。

这顿饭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至今历历在目。我记忆深刻，并不是这顿饭有多么稀罕的原材料、有多么昂贵的山珍海味，恰恰在于就是些就地取材的最平常的食材而做出了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餐，莜面、山药丸子当然爱吃，蒸土豆片、茄子片固然可口，用冻土豆做的山药鱼鱼是我第一次品尝，筋道，蘸点凉汤，真是惬意。最让我稀罕的是那盘暗绿色的凉菜，卢占山说，这是自家院里的马齿苋，你尝尝。我如实地说，别看我是农村人，今天是第一次吃马齿苋。因不知可口与否，所以，第一筷子只夹了一小点，入口，顿觉凉凉的、滑滑的感觉遍布口腔、舌尖，还没等细品，马齿苋便溜入了腹中，那种爽快的感觉，真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我就想，当年孙悟空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其香甜大概也不过如此。我再夹、再吃，连吃几口后，才想起了感谢主人，占山，这个马齿苋太好吃了，谢谢你用这么好吃的东西招待我，占山一贯的谦虚客气，不用谢，全是点家常便饭，一桌加起来，成本也不过几十元。我听占山说话时，眼睛还始终盯着那盘马齿苋，每次夹菜，筷子会不由自主地伸向马齿苋，很快，一盘马齿苋就见底了，占山望着我，指了指马齿苋的盘子，爱吃，再上一盘，于是，第二盘马齿苋又上了桌，我也没有太多客气，第二盘马齿苋的大半也落入我的腹中。临走，我对占山一再致谢，特别是由衷地夸赞了占山的马齿苋。自此后，每有聚餐，我逢人便夸马齿苋，特别是向家里人大夸特夸马齿苋。老伴品尝后，也连连点头，马齿苋果然好吃。

自卢占山的那顿午餐后，每年夏天，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菜肴便是马齿苋，于是就关注马齿苋的发芽、出苗、长大，于是就四处寻觅采摘马齿苋。夏日，每个早晚走步时，我的目光总在搜寻着马齿苋，如此，小区附近的哪条路边、哪块绿地里有无马齿苋，我都清清楚楚。甚至，为马齿苋，还落下了心结，马齿苋还是小苗时，我舍不得摘它，盼它再长大点，但是，在马齿苋长大的过程中，又担心园丁铲锄掉。这样的遗憾果然发生过不止一次，前几天还看好的一片绿茵茵的马齿苋，待周末想去采摘时，却发现，已和其它杂草一起，倒在了园丁的锄头下。望着干瘪了的马齿苋，我心里竟有些不由自主的失落感。但我知道，马齿苋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又一个雨季过后，又一茬马齿苋还会绿茵如初，那时，我们再相会。

最近一次和卢占山吃饭，还是在今年三月底春末时节，那时，冠状病毒疫情刚刚得到控制。我知道占山的办公室已由校园路边的小楼迁到了锦林公园内的大厦，就想去看看。一次与另一明友见面，他说前两天与卢占山见面说事，共同提起了我，占山说也有一段时间没见老吴了，哪天一起坐坐。如此一拍即合，疫情后不久我们就坐在了一起，除了我和卢占山，还有另外两位好朋友，共四人，地点就在位于锦林公园内的新神农公司办公楼内。

先是茶叙，我这才得知，这坐楼原是政府某部门建的办公楼，后来，国家有政策限制政府部门楼堂馆所，于是，占山就用真金白银盘下了这个楼，这样，新神农公司就鸟枪换炮搬到了新址。遗憾的是，该楼的实际主人虽然已变为卢占山，可就是办不下产权证书来，原因是手续不全。卖方是公家，建设中的各项手续也都由公家出据，不动产权证也是由公家办理，现在标的物到了卢占山手里，办证的公家说，应提供由公家出据的全部手续才可办理由公家办理的不动产权证，这如绕口令一般的所谓办证程序，让卢占山有点头晕。讲到此处，占山无奈地搓着双手，一声叹息，着急也没用，只能慢慢来吧。我这才了解到，这两年来，占山逐渐将自己的主要精力转移到绿色有机果蔬生产上来了。占山果然是大企业家，其产业规模、科技含量、产品质量等，出手便是地区第一，为保证产品质量，他建立了自己的生产基地，从选种、育苗到成品采摘以及销售，一条龙下来全是自营，占山说，他实行的是订单农业，以销定产，目前供不应求。占山还说，他的客户多数都是回头客。占山又自信地补充了一句，产品好不好，自己不能吹，由客户说了算，一会儿，你们亲自品尝鉴定一下。讲到此处，占山脸上露出了笑容。我问他为什么收缩园林产业战线，占山缓缓说道，园林工程多是政府工程，有时，与一些政府部门及其相关人员打交道太麻烦，有的项目，工程干完几年了，验收还是完不了，验收不完，工程款就拖欠。我知道占山是有信仰的人，兢兢业业做事，从不与手握公权力者拉拉扯扯，这样，验收通过、工程款回收当然就难。有时该付款了，还得搭配大量实物顶账，国有资产顶账，几乎不能讨价还价。占山讲到自己的困难，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一脸平静。自己曾在公家单位应过差，后来打工也与公家人打交道，我深知个别手握公权力的人是如何巧立名目、人为设障的。我们为他唏嘘，他反倒安慰我们，没事，没事，喝茶，喝茶。占山的茶果然可口，是陈年的普洱。

晚饭就在卢占山新办公楼的食堂里进行。占山是主人，我与另外两位朋友共三人算客人。四人坐定，先开酒，是陈年坛装汾酒，一开坛，酒香瞬时飘满餐厅。紧接着凉盘及时上桌，凉盘中的素菜全是占山自己大棚里种植的，已经洗过，我们三位客人几乎迫不及待地将盘中的小乳瓜、西红柿抓起，不蘸任何东西裸吃，口感果然好，乳瓜的清香、西红柿的沙爽如薄荷、如仁丹、如明前龙井的那种甘冽，让人心旷神怡。不一会儿，炖羊肉上桌了，占山介绍说，这是达茂旗草原上定制的分部位羊肉，今天炖的是前肩胛骨部位羊肉，一只羊身上也出不了多少。入口一尝，味觉和口感果然好，不膻不腻，每块肉上还带有一点软骨，既有咬头，还不梗硬。三杯酒下肚，我就又夸起上一次的马齿苋来了。占山说，我记得你爱吃马齿苋，只是现在还不是季节，待马齿苋下来时，我们再专门吃一次，于是，我们四人就为马齿苋干了一杯。占山饮酒后上脸，他的脸色就渐渐红润了起来。占山聊到了信仰对他人生的改变，谈到了老父亲的勤劳、善良、慈祥以及从容老去，特别提到了，临走前留给他愉悦的笑容，谈到父亲，占山的眼睛有了一些湿润，占山还谈到了家庭的和睦及女儿的茁壮成长，我们就为占山的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干了杯。

不知不觉间，已聊至深夜，四人还觉有些依依不舍。得知占山明天一早还有日程安排，在座的老大哥便提议告辞。

卢占山已提前安排司机在门口候我们，他坚持送我们至车前。院里的灯光映在占山的脸上，他的脸色更加红润了，占山不停地招手道别，而且还流露出如孩童一般憨憨的笑容，一个近六十岁的男人，饱经风霜，还能自然流露出如此天真灿烂的笑容，我不禁有些感动。我一下子想到了那红茎绿叶、匍伏在地的马齿苋，占山就如马齿苋一般朴实无华且益于他人。

一路上，我的思绪就不断地在卢占山与马齿苋间缠绕。马齿苋，听这名字就够朴实，真是草如其名，因其叶子像马齿形，故得此名。马齿苋耐旱、耐高温，遍布全球温带和热带各地，在路边、田间、地头、山坡上随处可见。马齿苋不仅可供人食用，还可入药治病救人，故又名长命菜。

在我国，马齿苋还有一段美丽佳话。据传说，后羿射日时，本来是要将天上的十个太阳全部射掉，以解救炎热炙烤的人们及其它万物。后羿连射九个太阳后，发现第十个太阳怎么也找不见了。原来，太阳藏在了不惧炎热、匍匐生长在地的马齿苋之绿荫下，是马齿苋让这颗存留至今唯一的太阳躲过了一劫。太阳为报答马齿苋的救命之恩，就赋予了马齿苋持续耐高温的习性，太阳越晒，马齿苋越茁壮成长，故此，人们也给马齿苋取了又一个美名:太阳草。我多次亲眼目睹卢占山立于烈日炎炎的绿化工地上，虽有一顶草帽，但他的脸色还是被太阳晒得黢黑。占山就是一株奔波不停的太阳草。

中国人有以植物喻人的文化传统。屈原以香草自喻，现代人陶铸写过松树的风格，陈毅也说，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茅盾写过白杨礼赞，江姐唱过红梅赞……如果，要以一种植物来比喻卢占山吃苦耐劳、朴实无华、克己益人、纯净无邪的精神，我认为非马齿苋莫属。

谢谢卢占山，因为有你，世界的人文领域里又多了一种可贵的精神___马齿苋精神。为防止有人盗用、滥用马齿苋精神，明天，我第一件事便是去专利局，为马齿苋精神申请专利保护，不过，权属人要标明:卢占山。

202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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