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书作者阿厉是一位观鸟爱好者,她和伴侣从一趟南极旅行开始,确认了观察动物的这项爱好,去到不同的地方,在原生态的环境里寻觅动物的踪影。“当我们放弃以人为核心,而是选择以鸟为核心出游,观看的线路每个月、每个季节、每年都会变化,同时在变化的线路中感受到野外自身的变迁。在这样的出游中,人类终于可以暂时放下自我。”
自从开始观鸟,满打满算有超过一年半了。比起观鸟中遇到的许多风闻有稀有鸟种就放下一切冲出门的摄影爱好者,还有许多听到叫声就能准确辨认鸟种的生态达人,我实在只能算是个景观式观鸟的半吊子。 但观鸟这项活动在很多朋友眼里仍然新奇。这一年多里,我总会被朋友问到为什么开始观鸟。起初我总是避免私人化地回答这个问题,总是笼统地回答:比起对人类,近年对自然有更强的兴趣。但这答案听起来仿佛有点丧气,仿佛是对人类社会的一种逃避。 如果要追问更真实的个人经验,也许要回到我最早的一次观鸟,在去南极旅行的船上。 在决定去南极的时候,比起到底能够体验到什么的具体期盼,吸引我的更多的是关于这趟旅程征服式、象征式的想象,是沙克尔顿的悲壮探险历史,是雪原宏伟的画卷,是远离人类聚落自由生活的那些动物——那时候,那些企鹅、海豹、鲸鱼在我脑海里也还只是一枚枚关于可爱、美丽或自由的标签。 但真正到了那片大陆上,当酷厉的生存环境和广阔到难以认知的雪原不再是纪录片里的概览,最震撼人心的反而是每一个个体生命努力求存的姿态,漂泊信天翁从头顶滑翔而过,王企鹅幼崽一根根拔掉自己身上象征雏鸟的绒毛,断尾的豹海豹在同一处海岸挣扎了一年又一年。有一次我们乘着橡皮小艇在冰山间穿行,所有人都在屏息寻找动物的踪迹,然后下一个瞬间,奇迹发生。不需要屏住呼吸了,因为已经忘记了呼吸。 座头鲸从我们的小艇下方游过,巨大的黑影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掠过,然后在不超过五米的距离露头,透气,鲸跃,翻起巨大的黑色尾巴,然后离去。那一刻也许就是我的原因,我的回答。
嘴里叼着虾的北极燕鸥,这是旅行最长的鸟,每年从北极飞到南极,再从南极飞回北极
帽带企鹅
王企鹅幼崽,前排是幼崽刚褪毛成年,要一根根把棕色绒毛拔掉
南极归来之后不久,我和队友就开始去城市里的公园绿地和郊外生态区参加观鸟活动,惊讶地发现北京的鸟类种群是如此丰富。对自然而言,令人窒息的鲸跃和山雀寻常的觅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在南极雪原上的远眺与在雾霾下北京城区的寻觅也没有。让它们产生差异的只是人类的价值判断。 动物会想什么吗?动物会想到未来和过去吗?观鸟的时候我常常会陷入类似的恍惚。动物不考虑未来和过去,只是跟着直觉和本能的必然,屈服于这种必然,一种人类求而不能得的屈服。但在偶尔这样观察它们的时刻,看到猛禽起飞,鸭雀觅食,雁鹭梳理它们羽毛的时刻,会有一种我也可以拥有那种必然性的错觉:丢掉未来,丢掉过去,只活在这一刻的注视里,这一刻它们给我带来的永恒里。
查干淖尔第一天
后来我们去参加内蒙古查干淖尔的观鸟团,一早飞往锡林浩特机场。幸运的是,锡林浩特是难得的阴天。
查干淖尔就是蒙语的“白湖”,附近有水库以及大大小小的湖泊。但锡林浩特一带今年大旱,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很多湿地湖泊都开始缩小,草原也稀疏荒芜,低矮斑秃,地面裂出渴水的褶皱。踩在已经不能称之为草原的荒滩上,好像拿勺子压破酥皮奶油汤上面那一层发面酥皮般的触感,柔软,蓬松,但又无可复原地将土地踩裂下去。极目四野,已成荒滩的草场比翠绿的原野颜色构成更为多样,枯涩的草黄、单薄的草绿、秃驳的沙色、更远更浓重的红土,一层一层叠成忘了加水,烘焙过头的千层饼,望过去的时候,感觉唇齿间隐约能尝到干巴巴的咸味,但偶尔也会硌到一块粗砺的黄糖。
看得出太阳平时对待这一片草原的方式相当酷厉,一个夏天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翻来覆去的炙烤。但这一天的阴天尚算温柔,大片云层遮罩在头顶,仿佛凝固不动,但视线移开半分钟再回到同一片云上,却发现它就在这短短一会儿改换了形状,仍旧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地凝固着。
这时节是繁殖季以后,鸟宝宝们都已经差不多长成亚成体的时间,被自然选择淘汰的个体大都已经夭折,留下的幸存者已经顽强地长成,跟着父母在草原上、湖泊旁觅食。
一窝在信号塔上做窝的大?钕吕戳街挥啄瘢?啄臧咨?哪源??挥谐赡旰蟮耐?洌?┩泛┠裕ㄋ淙凰?堑陌职忠脖欢佑雅牡搅怂娴卮笮”愕牟谎耪眨?鸷α送?系男蜗螅??/size]
许多对蓑羽鹤父母带着孩子满地闲逛,不同于成年蓑羽鹤标志性的一圈地中海秃顶发型(很多人觉得这造型仙风道骨,评评理,明明就是被吹乱的地中海),幼鹤还脑袋平整,模样乖巧。
干旱当然影响了当地的鸟类生态,去年的鸟点有些已经不值得再去,去年的鸟巢很多已经鸟去巢空。但总有新的鸟点,新的栖息地,新的生命。
拥有一座牧场的当地“鸟导”
造成鸟种变化减少的因素不止气候干旱。
向导汪师傅是当地的牧民,家里有两块四千亩上下,靠近水源的牧场。内蒙的生态观鸟并不很成熟,当地靠谱的鸟导很少,但来进行所谓“生态摄影”的拍鸟团又很多。不少当地人干起这个营生,会给摄影爱好者直接抓蓑羽鹤的崽子摆拍,丝毫不顾鸟类自身的生态安危。
汪师傅则是多年前观鸟协会最初来内蒙调研过程中结识的牧民,在接待鸟会老师的过程中自己也喜欢上了观鸟,可以说是跟着鸟会一起成长的当地鸟导,因此他的向导也有非常强的鸟会色彩,不打扰,不诱捕,不触摸。汪师傅就在这片草原上生活,又常年接待许多观鸟团体,他给大家找鸟全凭肉眼,眼力堪比单筒望远镜,又对每年草原上鸟种的增减变迁非常敏锐。
他告诉我们,今年看到草原雕的希望很小,因为今年整个草原上猛禽的数量都明显锐减,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2009年年底内蒙爆发了一波鼠疫,在草原上投放了大量的老鼠药。而在食物链上,各类鼠科动物是草原猛禽的直接猎物,大量投毒不止影响了它们的食谱,可能也直接导致了部分草原雕死亡。往年更多见一些的雕鸮今年也难觅踪影。确实,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看到一只草原雕和雕鸮。
这一天是草原上更常见的大晴天,晒到所有人都面色发赤,脑袋晕眩,但仍然扛着长枪短炮望远镜在暴晒中找鸟,精神实在可嘉。天穹上几乎没有一丝遮盖,云朵都聚集到四周的天际线上,看上去蓬松可食用。这种时候会理解古人为何以为天为穹盖,堆在天际线的云显得伸手可摘,就在山畔,而头顶湛蓝的天空显得那么高,高如穹顶,不可触及。
上午在一片又一片水滨看涉禽,生活在水边的涉禽没有受到干旱的太大影响。而下午汪师傅直接带我们去了他家牧场里,因为他家牧场里“养”了许多纵纹腹小鸮。我们管这些小猫头鹰叫做小猫,这些小猫似乎是很喜欢汪师傅牧场里的环境,干脆住在了他家的一间木料棚附近,有五六只之多,每天飞来飞去,成了家养猫。
车一进牧场,汪师傅养的大金毛就一脸快乐地从高高的草坡上一路狂奔而来,金色的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真的可以说是猫狗双全。狗子一直跟在我们附近,时不时自己满地打滚,啃草,刨坑,游泳,甩干,又去游泳……不禁感慨拥有四千亩地游乐场的狗子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狗子。除了鸟,这一天还遇到了许多草原小兽,黄鼠,野兔,还有拖家带口的狗獾。
夜里去夜观,起初因为月亮太明亮,很难找到因为看不清路而蹲在草丛边不动的动物,几辆SUV在荒滩上来回奔驰,窗外是扫来扫去的手电光,明亮的月光,以及繁盛的银河投下的星光。我有种错觉,好像车永远也不会停,好像这些光永远也不会灭,好像我可以就这么睡下去,然后再醒来,然后再睡去,永远都在这辆车上飞驰,寻找。
后来终于碰上一只呆呆的五趾跳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小东西,兔子般的长耳朵,猪也似的拱嘴,绳子样的长长尾巴,只在尾巴末端长着一团茸毛,真的好像什么奇幻世界的小精灵。它看到观察它的人群,因为看不清路并不跑向黑暗里,而是呆头呆脑的在藏身的草丛下就地开始挖坑拱土,把自己往坑里藏。
回去之前,我们关掉所有灯光,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光污染的星空。这晚月亮很亮,难得还能看清银河的微光。夏天白天的草原温度太高,很多小型哺乳动物都在夜间出没。这一刻,也有很多小东西在跟我们一起看星星吧。
撞进牧场的小貉子
下午就要离开,白天又找到了不太多见的猎隼和翻石鹬,鸟运可以说是非常好了。值得一提的是,汪师傅的弟弟来电话喊我们去看一只貉子。
小貉子是一大早撞进汪师傅弟弟的牧场的,瘦瘦小小,又渴又饿。夏天草原上哺乳动物大都带崽夜行,会孤零零大白天出现的幼崽,要么是夜里跟丢了,要么是因为发育不好被母亲遗弃了。看这只幼崽步伐不稳的瘦弱模样,很可能是后者。
这样瘦小饥渴的幼崽自己度过一个暴晒的白天是很艰难的,起初它要咬人,汪师傅的弟弟给了它一条小鱼,它吃了半边,开始温顺地跟脚,跟到一处有一点阴凉的草丛里,躺下就开始呼呼大睡,汪师傅的弟弟拿了一张网子给它搭了个凉棚,我们到达的时候,它还睡得很沉,根本不在乎一帮人的围观。一会儿小貉子醒了,开始喘粗气,颤颤巍巍地满地乱走,发出呼哧呼哧的哀声嚎叫,看到近处的人就跟着走一段,不知道在找什么,又或许什么也没有找,只是没有目的。汪师傅的弟弟拿了瓶矿泉水给它喂,它果然是渴得不行,就着瓶口呼噜呼噜地喝了好多,中途呛了一次,咳嗽的样子和我家猫呛水的时候一模一样。喝完水,它又就地卧倒,开始呼呼大睡。汪师傅弟弟给它用泡沫塑料搭了个遮阴的小房子,让它不至于被暴晒。
这只小貉子如果继续独自生活,只会成为猛禽的食物。但人能做的只有这样了,这一片根本没有什么野生动物救助站,而貉其实是很凶猛而且不讲武德的食肉动物,绝对无法饲养,只能这样给它多一点求生的可能性,寄望它也许不是被遗弃而是走丢,寄望夜里它的妈妈会回来找它。这大概就是野外残酷的一面。
去机场的路上,天光渐暗,在车上睡睡醒醒,又在路边看到了沙狐、大?⑿←^……内蒙的草原与新疆不同,四野的边缘望不见任何苍翠的山峦,只能看到黄绿相间,有时枯槁有时丰盈的草滩一直蔓延到远处的云里去。太阳落下天际线的时候,仿佛落下了世界边缘,留下红色和紫色的残影,把穹盖还给了深蓝、深紫、青黑的夜晚。在彻底看不清周遭景色之前,我最后看到几只百灵随着车的速度升起,俯冲,然后消失在草原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