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冰 | 《秋天里的野草》

谷夫

秋天里的野草

文/吴久冰



     日子过得真是快啊，眨眼之间，季节已到深秋，前日已是白露。自己日日早晚走步，直觉早就告诉我，这年头，要冷暖自知，所以，一入秋，我就加穿了秋衣秋裤，早晚确是天凉好个秋。今早如平时一样，虽未穿新鞋，但还是继续走老路。忽然觉得鞋底有异样的感觉，驻足低头，原来是一株蒺藜的枝蔓误闯至人行道上，怨我走神，竟不小心踩到了这枝蒺藜蔓上，蔓上已结果，可惜，蒺藜果已被我踩扁，我从内心默默地向这枝蒺藜蔓道过歉后，顺势弯腰将受伤的蒺藜蔓摆回了它的家园___路畔的草坪里，这才发现，草坪里海海漫漫密布着许多不同种类的野草，人工种植的绿草反而被这些野草掩没，我一下子想到一个成语___反客为主，我倒没有为野草的鲁莽反感，反而觉得是那些人工种植的草不称职，园丁给你施上肥、浇上水，你却不好好地绿给人们看，在该绿时你却休眠了，就如一些公职人员，拿上俸禄却不好好为公众服务，有时甚至还吃拿卡要，这些野草倒像是一群志愿者，无偿、无怨、无悔地碧绿着、翠绿着、深绿着、墨绿着供路人欣赏。


        草于我，就如空气和阳光，再熟悉不过了。自己在农村出生并长大，最驾轻就熟的田间劳动大概就是每个暑假里的割草，凡是老家土地里生长的草，我几乎都能叫得上名来，且知道哪些草适合喂猪，哪些草适合喂羊，哪些草适合喂大牲口。今日里路畔与草们邂逅，如遇到了熟悉的老乡，不由地想用乡音聊上几句。


        我蹲下身子，将手指轻轻地置于密密的草棵间，慢慢地拨拉着、抚弄着。首先，有久违了的草香味儿窜入了我的鼻腔并进入肺腑，我知道这是文文草那独特的气味儿，随即，我用手机上的软件“形色”确认，原来老家的文文草还有个很文雅的汉名___知风草。知风草如许多野草一样，均可入药，知风草具有舒筋散瘀之功效，主治跌打内伤，筋骨疼痛。这片草丛里，有着众多的文文草，看来，文文草在负责传播着这片草丛的良好风气，如人间的文宣部门，只是文文草在散发着实实在在的香气，而文宣部门有时不免来点形式主义的花拳秀腿。这个季节，文文草的禾穗上籽粒已经成熟，文文草如一位热情的向导，它的禾穗在秋风里随意地摇曳着，将我的目光导向它的四周，我看到那么多我儿时熟悉的小朋友都集结在这里。


   知风草样本

    这是鸡爪爪，我现场“形色”考证，鸡爪爪草也有个文化味十足的汉名___马唐，马唐除了是许多食草动物良好的饲料外，也能入药，明目润肺。它的禾穗如张开的手掌或鸡爪，给人以张牙舞爪之感，看来，草如人一样，也有喜欢张扬者，我想，经常高调出场的陈光标，前世一定是一株马唐，美国的特朗普也一定是马唐转世，只不过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一株美国大马唐。


        望着眼前的这片草丛，我不由地想到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那年，也是秋天，我曾去过一趟绍兴，专程去参观了三味书屋和百草园，只是百草园里的草远远不足百种，而且还多是人工种植，我就想，面对这明显的人工斧凿，假使鲁迅先生在世，也一定写不出当年那样美好的百草园了。鲁迅曾经专写一书《野草集》，不知先生是说草、谈人还是论世？


       感谢今日的这片野草，让我早已麻木的心灵又有了回忆、知觉和向往。


        这株是毛莠莠，它的茎叶、籽实，让多少马、牛、羊们度过了一个个难熬的冬天。可惜，中国的文人们特别是精英们却对它充满了偏见，给它取大名叫狗尾草，就如我村在桥头打工的二旦、三娃一样，干着最重的活儿，却很难有人的尊严。好在，狗尾草比人强，它始终坚强地挺立着。狗尾草还经常被人污名化，良莠不齐，就是拿狗尾草比喻品质坏的人，真是狗眼看草低。小时候，狗尾草是我们打得最多的草，现吃、阴干，都是马、牛、羊的上好饲料。


        这株是毛刷刷，汉名虎尾草，其实，从饲料的角度讲，毛刷刷远比不上毛莠莠，但因其抽穗为一支支毛茸茸的刷子，因此，就博得了一个好听的名字___虎尾，其实，虎尾才是真正的虎假狐威。


        虎尾草下面的这一片，分别是苦菜、甜苣、蒲公英、黄花花，它们应该是同一科植物(菊科)，蓄根，多年生草本植物，是猪的最爱，也可为人的美餐。挑苦菜，是每个农家孩子春、夏的必修课，苦菜拌土豆泥，配上主食酸焖饭，现在想起来也流口水，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胃，有一半是苦菜撑大的。


        这边还聚集着一株株马齿苋，马齿苋也是佳肴。马齿苋虽然是一年生草本植物，但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繁植能力，我初步观察，自己所在的北纬40度，马齿苋约在夏季才可见，但一发而不可收，很快开花结果，至深秋，已可见第二代、第三代，我喜马齿苋，不仅仅因为它好吃，更主要原因是喜欢它那种不曲不挠顽强存活的草生观。


        草们大概也看出了我这个闲人对它们的喜欢，于是，一株株别的草也争先恐后地跃入我的眼帘。最高的这株是灰菜(汉名:藜)，灰菜也是当年我们村人生活的一部分，平时采来喂猪，特别是煮熟后，猪更爱吃，饥荒时，人也可吃。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其实是人为祸害期间，灰菜为降低我们老家的人口死亡率立下了汗马功劳。灰菜因其身高在野草中鹤立鸡群，还落下一个不雅的绰号“灰菜旗杆”，该称号带有贬义，意指做坏事的带头人。灰菜因其高于其它野草而被人们非议，其实，这也是中国特色文化的一种折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灰菜高于众草，竟引来一部分人们的诽谤。好在，灰菜不解人间风情，照样在秋风里傻呵呵地昂着头，好像在说，草木非人，岂能多情！


        我看到，匍匐在地的还有我熟悉的几样小草，如车前子、股股蔓、扁竹竹、羊耳朵等。车前子可谓历史悠久，诗经云:采采芣苢(fu阳平yi上声)，芣苢即车间子，至汉代《神农本草经》里已述，车前子止痛，利水道小便，除湿痹…可见，车前子从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服务于华夏儿女的健康，若众草也模仿人来论资排辈，车前子也应该是草中的始皇帝，只是车前子走的是另一条道路，既未焚灰菜，也未坑苦菜，而奉行百花齐放、百草争鸣的政策，所以，今日，车前子降为平常百草之一，也并未有失落感。


        股股蔓(汉名田旋花，与打碗花同属旋花科)，蔓生，茎平卧或缠绕，开鲜艳喇叭状花朵，是猪、羊、兔的美食，这三样动物我家都喂养过，我亲睹猪、羊、兔们进食股股蔓时的喜乐状态，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被猪、羊、兔们肯定，那是我儿时少有的喜悦时刻，其快乐程度不亚于自己成年上班后被上级领导表扬所带来的窃喜。再者，我对股股蔓印象深刻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它的喇叭花可做一次性音响，将喇叭花口朝外置于左手虎口，用右手手掌快速向左手虎口拍去，由于气流迅速在喇叭花里膨胀，喇叭花爆裂，此时，会发出一声脆响，股股蔓花儿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扁竹竹(汉名萹蓄)，家养动物一般不爱吃，所以，我们打草时很少动它，近日查证，才知，诗经中提到的“竹”，就是今日的萹蓄，看来，扁竹竹也是名副其实的老革命，只是不知道它家的扁二代、扁三代是谁，或许与它类似的胡枝子、鸡眼草是它的本家，不过，扁竹竹并未与胡枝子、鸡眼草拉帮结派，并未将这一片草地营造为扁家的家天下，而是与其它各种草和谐、平等地相处。


        扁竹竹边上，就是一大片羊耳朵。羊耳朵(汉名风毛菊)在我们村随处可见，虽然取了个好听的大名，但其现实遭遇却不美好。风毛菊是个大家庭，有许多个品种，羊耳朵是其中一种，为耳叶风毛菊。羊耳朵一般长在沟渠、路边，以我所见，似乎各种食草动物都对它不感兴趣，马、牛、羊从它身上日日踏过，但就是不愿啃咬一口，如此，羊耳朵的残缺破损，均与动物们的亲吻无关，而是反复践踏所致，但羊耳朵还是顽强地浅绿着。许多花草均在春、夏季开花，羊耳朵却在深秋里才绽放自己的花朵，花期较长，越到晚秋越灿烂。羊耳朵知道自己不被动物和人类待见，所以，只能顽强地锤练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畜众蹄的践踏下，从不呻吟，而是一代又一代地繁衍茂盛至今，而且还从我们村里进了城，并在城里落了户。今日里这片羊耳朵，你们繁茂地灿烂在我步行的路畔，是在等候我这个老乡吗？人与草，活着都不易，现在已是深秋，冬天很快就会到来，羊耳朵，咱们共同商量一下怎样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冬，共同回忆一下，白垩纪，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御寒的。


        望着眼前这些千姿百态的小草，我又不由地想起老家的那些曾经陪伴我度过儿童、少年时代的草们。有暑假里阴羊草的羊辣辣(汉名宽叶独行菜)、臭豆子(学名待考)、沙蓬，每当我听到家乡的小曲“我就是那十月的沙蓬无根根草，哪儿挂住哪儿好”时，就不由得会想起儿时打草的情景，胡麻地的小蓝花，土豆地的小白花，水渠，青蛙，镰刀，绳子……有些草，动物不爱吃，只能晒干烧火，如至膝盖的苍耳苗、半人高的刺蓟苗(蓟)，还有一种草不仅动物不爱吃，连烧火都不爱起焰，它有个特别奇怪的名字“突扭脖子”，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何来这样一个小名，难道是也有过一段“再回首背影已远走……”的牵挂吗？经查，突扭脖子倒是有个好听的汉名:砂引草。


    砂引草

     我面前的小草们大概也看出了我对它们的喜欢，于是，又招来了蝴蝶与蜻蜓与我共舞。其实，无论是从生命的神造论还是从生物进化论的角度讲，人和动物、植物的生命都来自同一个起点，只不过，神造的万物源自一个共同的上帝，进化论的万物源自一个太阳见证下的同一种生化演变，今日，我与小草、蝴蝶、蜻蜓在这里相会，不过就是生物领域里的几位远亲在宇宙的大家庭里又一次重逢，我能感受到小草们对我的友好，我能觉到蝴蝶和蜻蜓对我毫不设防。小草们大概也感受到了我对它们的欣赏，于是，在徐往秋风的吹拂下，摇曳得更加欢快了。


         望着快乐舞蹈的小草们，我不禁有些浮想联翩。


       草爱美，而且美得天然纯粹，绿色的叶子如碧波荡漾，让人心旷神怡。或艳丽或素雅的花朵总是让人耳目一新，红花就大方地灿烂，白花就素面朝天，而不像有些人，美男子的品牌服装下竟然掩盖着一些无耻、丑陋的花花肠子，浓妆艳抹的美女竟有些忸怩作态。人类创造美应该像小草们学习，该壮美时随风舞蹈，该优美时鲜花灿烂，该静美时绿叶捧露。


         草是团结、和谐的榜样，就如我面前的这片野草，灰菜高及人腰，狗尾草至人膝盖，马齿苋匍地而长，尽管大小高低相差甚多，每种草都有自己独特的性征，但是，没有一种草强调自己品种优先进而牺牲掉别的草，没有一种草强调自己特色而离群索居，不同的草相互之间都在手挽手地共同成长，一样的绿色，一样的开花，一样的结果，一样的舞蹈，一样的唱歌……我就想地球上的各个国家若都能像草那样既保持自己的特征又能遵守共同的规则，无论大小平等相处，全球一体化还会遥远吗？一国之内的每个民族、每个政体、每个人之间也像草那样平等享受阳光照耀，平等享受雨露滋润，平等承担抵御暴风雨侵袭的义务，如此，各民族怎能不团结，全体人民怎会不团圆？


       草是理想主义者，也是顽强的奋进者，春季有沙尘，夏天有烈日，秋季有严霜，但草们都是从容地走来，有尊严地离去。特别是那些一年生草本植物，无论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努力开花结果，在死亡前将种子留给下一个春天。草真是牢记初心、不忘使命，初心就是让下一代更好，使命就是这一生要打造一穗饱满的籽粒。想一想，亿万斯年，地球上该发生过多少风云变幻，但草们愣是克服了重重困难而繁衍到了今天，而且还在向往着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反观人类，活在当下就是当下许多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什么叫活在当下？不就是不管明天、不管他人、不管子孙后代，只顾自己这一世的荣华富贵吗？


        面对这一片野草，我顿觉汗颜，自己为明天做了点什么？！恍恍惚惚间，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株草，只是以自己这种苟活、犬儒的状态，该怎样命名自己这株草呢？半死不活草？人模狗样草？甘为奴隶草？想到此处，我提醒自己，赶快离开这片野草吧，以免自己这株丑陋的人类草玷污了这群自由、纯洁、向上的绿色生命。野草们，但愿我的鲁莽造访没有惊扰你们的明天梦，祝你们的明天更美好！


202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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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街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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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木一世界，一草一叶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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