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冰|《高梁青青绿满天》

谷夫

   打开手机，忽然又听到了那首耳熟能详的新民歌《九儿》，歌声一遍遍在耳畔回响……高粱熟来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听着，听着，我的心里竟不由地有了些怅然。这首歌的时代背景应该是抗日战争时期，故事空间背景应是山东高密一带，那地方一定产高粱、产红枣，高粱可酿酒，红枣补血，余占鳌威猛是喝了高粱酒，九儿敢爱敢恨是红枣补了血……原来，一部《红高粱》，就是又一个版本的英雄美人篇。英雄美人是中国文学歌颂爱情的重要题材，换句话说，中国版爱情故事的压轴戏便是英雄美人，再往后，男女情感大概多数已萎缩为男人女人直至堕落为今日的雄性雌性。


    若写一部中国爱情史考略，大体应有这样几种类型，君子淑女类、才子佳人类、英雄美人类、男人女人类、雄性雌性类。这几种类型的男女情感关系，既与时代有关，更与情感相关的男、女所处的社会地位、物质基础、人文环境等因素有关。


    若以公认的《诗经》为中国最早的文学作品来看，这是中国版爱情剧的发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故事的主人公距今约三千余年(西周初年，公元前十一世纪)，故事的背景好美啊，一对对相互鸣和的雎鸠，在一座流水环绕的小岛上，此情此景下，君子或亲睹淑女的芳容或者是联想到了曾经暗恋的淑女的美好，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追求她、取悦她，与之成婚。君子，既有地位更有德性之谓也。按说，一个有地位的男人看中了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完全可以用金钱或强制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但君子不这样，而是寤寐求之，醒着睡着追求她，大概就是白天不停地在淑女家门口转悠，以求多看一眼淑女的芳容，晚上和衣而卧，手里攥着那块从淑女家门口拣来的小石子，将那石子幻想为淑女，生怕失掉她，辗转反侧，一夜一夜地相思啊，君子实在熬不住了，终于采取积极的行动了，那也是君子的方式，琴瑟友之，用好听的音乐打动女子，每天带一支乐队，在淑女家门口义演，淑女终于被君子打动了，答应君子，明天就要嫁给你啦，于是，钟鼓乐之，一场庄严喜庆的婚礼在一片鼓乐声中进行，淑女终于成为了君子的好逑。君子淑女为中国人的爱情打了样，男方既有地位也有德性，女方要窈窕，窈，心灵美，窕，外貌身材好。于君子来说，德就是守礼，于是孔子面对东周列国时的世风日下，大声疾呼，要克己复礼。可惜，江河日下，人心不古，我们不知是该为时代的进步点赞呢，还是该为远去的君子淑女类爱情悲叹呢？


    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人的爱情也渐渐由君子淑女类的从容演化到了才子佳人类的局促。才子，意指才华出众的男子;佳人，意指姿容美丽的女人;才子与佳人合在一起，泛指有才貌的男女，无论是才与貌，都逐渐与德性脱钩。

    自汉代开始往后，中国的政治环境已由东周列国时的百家争鸣而渐变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三纲五常既是当时政治生活的指导思想，也是当时婚姻恋爱生活的指导思想。门当户对、媒妁之言是当时婚姻法的基本条款，所谓封建礼教即是，这些礼教的许多内容是反人性的，特别是在男女婚姻恋爱中，封建礼教更是与爱情中的核心因素___自由相对立。才子佳人是那时人们对爱情向往的理想模式，但现实中往往难以实现。不过，人的天性是这样，越是珍稀的东西越想得到，越是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内容，越要歌颂。于是，一幕幕才子佳人的爱情剧不断上演且几乎都以悲剧结束，这些悲剧又被一代又一代的文人、百姓传颂。


    最早的才子佳人故事，莫过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司马相如是辞赋家、音乐家，可谓才子，只是，那时的艺术家只有一条出路，就是只能寄于王侯将相篱下才有饭吃，其艺术作品也多是歌功颂德一类。可是，艺术创作的本质特征与爱情的本质一样，也是自由。如此，司马相如越有知识才华就越觉窝囊，而且其流露出来的抱怨常常会受到主人的责怪甚至翻脸。君子的生活，是在自由基础上的从容，而中国自秦代以后，一路实行的是皇家制，皇家制的特征之一就是，除了皇帝一人是自由的，别人都不得自由，所以，自秦始，中国已无君子，只剩下在王侯将相门下乞食的才子，司马相如也不例外。卓文君绝对是当时不二的佳人，且不说出身豪门，单论个人素质，也远胜今日的豪门名媛，眉色远望如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更兼善琴，文采亦非凡。故几经周折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走到了一起，既合才子佳人爱情剧的逻辑，也合中国许多男人爱吃软饭的实情。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虽然勉为美谈，其实，也是一地鸡毛，佳人落得“文君当垆”，才子落得“相如漆器”，由此也知，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无眼力见儿、无能、无用，只能当才子佳人爱情剧可有可无的配角。纵观中国的才子佳人剧，才子多软弱窝囊，这不过就是三纲的外延，佳人多坚贞刚烈，这也是流传了两千余年的《列女传》的应有内涵，贞就是为男人守节、殉情。你想想，连才子也不过就是一只匍匐在地的动物，佳人还得为这等动物去殉情，结果可想而知，才子佳人剧不过就是每个朝代社会连续剧中的一集而已，鲁迅说，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就两个字:吃人，才子佳人也脱不了被社会吃掉的宿命，佳人尤是。


   《孔雀东南飞》，也是较早的才子佳人传说，只不过，比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更凄惨。男角焦仲卿，庐江府小吏，相当于今日政府机关里一个行政编或事业编的副科级，面色苍白，几根稀稀拉拉的软胡须，抽劣质的香烟，一天两包，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有焦黄的烟薰色，粗识文字，开口闭口之乎者也或嗯啊哈呀，其身份只能断定为落魄的才子。刘兰芝当为佳人，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君即副科级焦仲卿。汉语言文化传统里有言云，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这一点，全被才子焦仲卿和佳人刘兰芝中彩了，于是，不幸一步深似一步。仲卿的母亲即兰芝的婆婆瞧不上兰芝，于是促仲卿休妻，仲卿便陷入慈母与娇妻二选一的困境中。仲卿乃东汉年间才子，拾葚异器、埋儿奉母、刻木事亲等这些孝顺的故事就发生在他的身边，百善孝为先，孝当然要顺母意。于是，仲卿暂休兰芝，送兰芝归于原父母处，相约，侍机再接兰芝回到自己身边。兰芝重回父母处，给父母增加经济负担倒是小事，有辱门第是大事，故父母逼兰芝再嫁他人，兰芝不从，父母不让，于是兰芝投水自尽。仲卿闻之，便自缢于庭树。才子佳人死后，一对孤魂野鬼终于能如愿自由相爱，中有双飞鸟，自鸣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至元代，才子与佳人已双双落入红尘，才子已成为了最早的北漂关汉卿，佳人便是中国大型舞台剧的开山鼻祖之一珠帘秀，其实，就是最早的专业女戏子。囿于当时社会制度对才子与佳人的成见，才子与佳人若真得成为了一对，已很难生存，于是，关汉卿与珠帘秀这一对才子佳人只能在艺术的世界里惺惺相惜，各自拿生命成全对方。关汉卿为珠帘秀量身定做了《望江亭》、《救风尘》、《窦娥冤》等剧目，使珠帘秀这一旦角在元大都的舞台上更加熠熠生辉，当时人对珠帘秀有评价在案“姿容姝丽，杂剧为当今独步……”。关汉卿的剧目也因了珠帘秀的演出，更加名震元曲艺坛。关汉卿赞珠帘秀“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珠帘秀则以冒着可能会带来牢狱之灾风险的侠肝义胆，出演了批判当时社会丑恶现象的《窦娥冤》中之窦娥一角。这才留下了当代人田汉先生在《关汉卿》一剧中对关、珠二人纯真爱情的赞叹，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床死同穴！正是关汉卿与珠帘秀之间的这段生不同床，为中国流行千百年的才子佳人剧建造了一座人文与艺术的高峰。如果把中国千百年来的才子佳人爱情剧比做一座长长的斜拉索桥，那么，关汉卿与珠帘秀之间的发不同青心同热则是这座长桥跨度中间的承重支柱。


    才子佳人剧至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则又掀起一次小高潮，后人点评《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的生死恋，已有了“情欲与文明之间冲突”的重大社会意义，《牡丹亭》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反封封、反礼教的一座丰碑，故有评论家说，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我倒是觉得，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的爱情就是对中国从文人到农夫自由恋爱的天然欲望被社会现实所扼杀之残酷现状的一种反判，这种反判只能在梦中、理想中去完成。才子佳人剧的屡屡上演，正是对现实社会中缺失才子佳人爱情的一种折射。欧美文化传统里有“不自由毋宁死”的传统，但中国文化的真正传统是不自由也苟活，所以，才有现实社会中普遍的苟且偷生以及爱情生活中普遍的无爱婚姻。


    自春秋战国以后的中国社会中，君子几乎绝迹，纯粹的才子也渐渐成为了稀有品，剩下的不过就是主子与奴才。主子也可称爷、老子、老板、领导等，奴才也可称孙子、儿子、仆人、下级、下属等等。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结构下，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纯精神自由的恋爱，别说君子淑女这种灵魂共振级的爱情已绝迹，连才子佳人类这种平等相爱级的爱情也成珍品。


    《梁山伯与祝英台》应该是才子佳人爱情剧的谢幕。


    至民国，或也有才子佳人爱情的一、二例，不过，那已如出土的文物，如钱钟书与杨绛、如梁思成与林徽因，那也恰好是这几位当事人的家长均见识过东渐的西风，恰好这几个家庭又能在一个阶段、局部空间暂时避开当时的战乱，这几个家庭又均有足够好的经济基础，几位家长又受过当时条件下最先进的教育，当事的才子与佳人也受过良好的教育，等等，这些在今天看来也是苛刻的条件，是划出才子佳人篇最后一个句号的仅有遗墨。


    中国现代史，就是一部内忧外患的战乱史，战争与革命成为了社会的主题，才子佳人存在的土壤已消失始尽。于是，登上舞台的爱情剧就变成了英雄美人类、男人女人类，直到今天的雄性雌性类。


    《红高粱》中余占鳌与九儿便属于英雄美人类，只不过，余占鳌与九儿属小儿科版本的英雄美人，成人版的英雄美人有孙中山与宋庆龄、蒋介石与宋美龄、张学良与赵四小姐、杜月笙与孟小冬，等等。将各路英雄的本质抽象一下，其实就是有形和无形的权力，即对它人和它物的可控力、支配力，美人的共同点就如其字面意思，就是好看。余占鳌是小蒋介石，蒋介石是大余占鳌;蒋介石是持有执照的青红帮老大，杜月笙是无执照的小政府首领。黑道与政府的共同点就是强制执行力，蒋介石与杜月笙皆然。美人，从一定意义上说，在肉体或精神上，也在英雄的可控范围。在英雄掌控的范围内，美人视线里的男人只见英雄一人，那么，美人对英雄的选择，可以说，既是心甘情愿，也是无奈。


    当然，与英雄美人同时存在的爱情剧还有另一种类型，那就是男人女人类，如胡适与江冬秀、李大钊与赵纫兰，还有当时中国社会千千万万的普通男女，这类爱情的共同处在于，几乎都是父母包办或媒妁之言，父母包办是典型的旧道德，绝对在封建礼教范畴。有趣的是，胡适与李大钊都是名副其实的新文化运动的旗手和领袖。新文化运动的指向就是反对封建礼教，胡适与李大钊是坚定不移的反封建主义者。具体到自己的婚姻问题上，二人又甘愿屈从于父母的旧道德。或许，这正是胡适与李大钊的伟大之处。胡适反对的封建礼教最本质的内容就是专制，专制的反动处就在于专制者总强调自己是正确的。那么，具体到胡适与江冬秀的婚姻，就不仅仅是只涉及到胡适本人，而且还涉及到江冬秀及其双方父母等多方面，特别是对于父母的亲情，是胡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所以，胡适选择了宁可牺牲个人局部利益，而成全多方面，胡适的选择，对社会其他人没有任何损害。这正是胡适后来始终坚持的包容并蓄思想在自己身上的践行。李大钊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民国时期提倡和践行兼容并蓄思想的良好风气。男人女人类爱情虽然不如英雄美人类爱情那样轰轰烈烈，倒也不失一种有人情味儿的温馨。当然，男人女人类爱情的边际在于任何一方不能以此谋取当事男女双方感情以外的任何私利。


    进入当代社会，爱情已有了另一种类型，即雄性雌性类。雄性雌性类爱情大体分两种:雄性主动型，接近霸王硬上弓，又分两种操作手段，一种是威逼，一种是利诱;雌性主动型，大体也是两种手段，色诱和利诱。雄性雌性类称作爱情太勉强，称为男女关系倒是较为恰当。


    雄性雌性类男女关系古已有之，只是当今更甚。


    历代皇帝与绝大部分后宫的关系就属雄性雌性类。武则天与张氏兄弟的关系也属雄性雌性类，而且是雌性主动型的先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的延安，也上演过一出惨烈的雄性雌性类闹剧，红军将领黄克功逼女知识青年刘茜答应其婚配要求，刘不允，于是黄将刘枪杀于延河畔。当代，周永康与贾晓晔、沈冰的故事，是典型的雄性雌性类男女关系。辽宁省抚顺市国土资源局顺城分局局长罗亚平是雄性雌性类中雌性主动型的典型版本。


    在现当代社会中，除了英雄美人类、男人女人类、雄性雌性类男女关系外，可不可以有另外类型的男女情感关系？


    我倒是想，顺着余占鳌与九儿的英雄美女类关系向当代推进，或许可以演绎出一种新型的平凡男女感情关系，只是背景不要高粱熟来红满天，也不要手边的枣花香，只要青青的高粱苗，让绿色的青苗铺天盖地，让世界充满年轻的生命，生机盎然，蓬勃向上;不闻好看的枣花香，只抓一把青涩的脆枣在手上，随时咬一口，又解渴又止饿，平凡实用。这种新型的爱情关系，是否可以命名为“青苗脆枣”类？青苗喻意不断成长发展、蓬勃向上的强大生命力，脆枣表示脚踏实地的务实精神，这也倒符合辩证法，青苗是精神，脆枣是物质，青苗是未来，脆枣是今天，青苗是神性，脆枣是人性……在中国，我一时还想不起“青苗脆枣”型的爱情样本，若有，也在民间，中国民间的人和事，向来不入史，只能依靠后人考古去发现。法国倒是有现成的一例:马克龙与布吕吉特。


    高粱熟来红满天是英雄美人类爱情剧的标配，高粱熟了喻意英雄已经成功了，红满天喻意这片田野已经属英雄掌控了，枣花香，就如胜利的旗帜在飘扬，不过就是把视觉效果转化为嗅觉效果的一种歌颂手段罢了。


    现实中，哪有那么多成功的英雄，多数还是行走在路上、耕耘在田间地头的普通人，他们更需要千万个九儿青睐、鼓励。中国向来有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文化传统，人们关注、羡慕、称赞的是成功了的坐在塔尖上的王侯，犹如熟了的高粱，而对于那些默默无闻地为英雄做铺垫的人，却很少有人去关注与重视。甚至对那些不择手段，只要是摘取了果实的人，人们也会羡慕与抬举。中国人多喜锦上添花，不喜雪中送炭。就如经济生活中的炒股或投资，人们多爱炒短线，不爱炒长线;人们多爱投资绩优股，而不爱做风险投资，等等。似乎爱情也只剩下为成功喝彩的功能了。


  《红高粱》中的九儿看中的其实就是余占鳌手里的枪杆子，以及已经熟透了的大片红高粱还有满天的彩霞，九儿送你去远方，是助推余占鳌成王，期盼天下都归余占鳌，那时，九儿就是王后了。九儿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把爱人送去远方，那你不守活寡了吗？没关系，高粱熟来红满天后，接着就要收割了，那收下的粮、酿出的酒，全归九儿和那个送去远方又归来的“你”。


    在和平年代里，一个正常的社会，不应该再去成就一个英雄，而应该是成就千千万万个平凡人。不要等高粱熟了红满天只送一个“你”去远方，而应该送千万个你们回家去，安居乐业……


       还是那片田野啊
        还是那棵脆枣树
        高粱青青绿满天
        九儿们送你们回家住
        ……

     202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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