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久冰《套马的汉子》

谷夫

我最爱听的一首蒙古歌是《套马杆》，就因为歌中的那句歌词"套马的汉子"。我能牢记这句歌词，是因为由这句歌词一下子让我想到了一个朋友___姚鼎。

农民进城打工叫农民工，我不知牧民进城打工该如何称谓？姚鼎就是牧民进城。我估计《套马杆》的词曲作者不一定认识姚鼎，但我觉得这首歌表现的就是姚鼎，姚鼎是当之无愧的套马的汉子。

谁不渴望有一片篮天，让自个如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姚鼎也有自己的梦想，他的梦想就是一片绿草绵延向远方，一匹骏马像疾风一样掠过，当然，骏马上有个威武的汉子，那汉子就是他自己。姚鼎的诗和远方就是当一个牧民。

姚鼎的非传奇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哪个父母不想望子成龙？在那个年代，家长及孩子们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么当兵，要么找份工作吃商品粮，退而求其次，念书。最没出息的孩子，才去种地或放牧，因为，这两个行当是社会的谷底。毕竟，姚鼎的父母是当地最有文化的人，他们比别人更懂得人类生存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他们知道孩子长大了干什么才算成龙。再说，中国人都好面子，谁愿意自家孩子沦入社会底层？况且，姚鼎的父亲又是文化人，面子比里子还重要，当然希望儿子要么当兵、要么读书，以续姚家的书香门第家风。以下为行文方便，权且称姚鼎的父亲为姚爸爸。

姚爸爸本是山西人，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左右，在当地，也算富户。姚爸爸可以入读时，还是私塾，姚爸爸的爸爸___姚爷爷，既有经济条件也有眼光，大约与他的山西老乡阎锡山是一代人，当时望子成龙最好的途径就是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于是姚爸爸早入读且学习好。一九四九年新中国与旧中国更替的变故虽然打乱了多数人家生活的节奏，但山西的这户姚家，始终坚持的步伐就是姚爸爸继续读书，姚爸爸不负父望，考上了新中国的高级师范学校且以优异成绩毕业。毕业时，正是新中国各项政治运动推波助澜时，如此，姚爸爸和姚妈妈就以(或被以)支边的名义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山西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一个地方___内蒙古中部的后山地区，姚爸爸落脚的地方是偏僻的四子王旗下面的一个更偏僻的乡村，成了当地的一名乡村教师。姚爸爸的高学问并没有给他带来幸运，那个年代，知识越多越反动，况且，姚爸爸是方圆百里最有知识的人，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当地人眼中的臭老九。人类生活的惯性许多时不论政治正确与否，这样，姚爸爸与姚妈妈就依着常人家正常的惯性，生下了儿子姚鼎，时在1973年。那时，当地人孩子取名，种地人家的多叫二旦、三娃，牧人家的多叫朝鲁、哈斯，独有姚家的娃起了个当地人谁也不认识的字:鼎。姚爸爸给儿子取名鼎，一定是顺着汉语名字唐、尧、禹、舜…排下来的，所以，姚鼎是华人鼎字辈一代。

鼎是商品粮家的孩子，儿少时，没有强制性的农耕或放牧的苦役，姚爸爸和姚妈妈忙着抓革命促生产，常常顾不上照看鼎，鼎就可以自由地出入在当地农家或牧民家。当地人渐渐发现了鼎的特点，三、四岁的鼎就喜欢与马相处，而且，马们也喜欢鼎，有人试着将鼎抱上马背，鼎与马背竟如胶似漆般的粘在了一起，鼎是天生的骑手。待鼎上学时，已能自如地上下马背，有鞍无鞍均可。鼎虽然上学了，但满脑子全是马，语文课在他眼里全是马字，算术课在他眼里全是1匹马、2匹马…

待鼎中学时，如中国的所有孩子一样，奔向前途必须要过高考这座独木桥，但这座桥只设人行道，不设马道，所以，鼎就屡次跨不过高考这座独木桥。姚爸爸当然不甘心，就强迫鼎一再复读，直到1996年，鼎不违父命，又参加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次高考，结果还是让姚爸爸失望。姚爸爸还想让鼎复读，鼎说，坚决不去了，理由是他的胡须比老师的胡须还长。但鼎也安慰姚爸爸，从今以后，我不要你一分钱，自食其力，你老了，我一定给你养老。自此，鼎就开始了他的进城打工生涯。

几经漂泊，鼎来到了内蒙古草原上最大的工业城市___包头，包头是一座移民城市，容得下各路人马。鼎凭着自己的异常秉赋，顺着一丝淡淡的马粪味，来到了这座城市里独有的城中草原___赛汗塔拉公园，这里有马，他就在与马相关的行当里打工谋生。未几，鼎凭着他烂熟于心的与马有关的知识，嗅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自己买马，并以马赚钱。他的算术知识在马上得了充分的体现，一元钱、二元线…一百元、二百元…一万元、二万元…一匹马、二匹马…十匹马、二十匹马……没有几年，姚鼎就成为了赛汗塔拉公园里最大的马主，别人家的马也多寄养在了他这里，不仅收费合理，更主要的是让马主放心。从此，姚鼎在包头城养马界里名声雀起。

我认识姚鼎大约已有十几年了。那天，我与几位朋友来赛汗塔拉公园散步，忽见一股黑色的旋风迎面而来，近了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黑色T恤的小伙子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疾速飞奔，一位朋友说，这是姚鼎，并扬手高呼:姚鼎！只见姚鼎紧勒僵绳，黑骏马一声响亮鸣叫…咴儿…且双前蹄离地，如人一般立停在那里，姚鼎敏捷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着喊他的人应道，三哥，你干啥来了？朋友答，散散步。中午，我们就在公园内的蒙古包里就餐，姚鼎一同参加。饭桌上，就我与姚鼎是初次相识，其余人均是老相识，所以，饭局的东家介绍到姚鼎和我时，特别多说了几句，如强调姚鼎来自四子王旗的牧区，其马场创建的艰辛历程，以及姚鼎的马在各种比赛中取得了哪些优异成绩等。介绍我时，特别强调曾在锡林郭勒大草原工作过，也喜欢马，并对吃羊肉有着细致入微的感觉，闭着眼睛，也能品出哪是苏尼特羊、哪是乌珠穆沁羊。席间，我能感觉到姚鼎对我的客气，当然，姚鼎也能感觉到我对他的礼貌与尊重。我观察到，最令姚鼎兴奋的话题还是马。宾客们纷纷夸奖姚鼎的马，这个夸姚鼎的赤兎马如霹雳闪电，那个赞姚鼎的白龙马如风雪掠过，三哥称姚鼎的黄骠马如沙尘滚滚，四弟道姚鼎的乌骓马如黑云压城，老五说姚鼎的黑骊马如长夜漫漫，老六言姚鼎的白龙马如长蛇摆尾…姚鼎像个孩子似的冽嘴憨笑，一边笑一边频频举杯。我不熟悉姚鼎的马，只能讲讲在锡林郭勒草原上各个马场见过的一些马，如毛登牧场见过的蒙古马，如白音锡勒牧场见过的英国纯血马等，借着酒兴，还谈了些我所知道的关于马的浅薄常识，如山地种卡尔金马、森林种爱沙尼亚马、乘用型阿拉伯马、挽用型阿尔登马、兼用型三河马等等，我发现，姚鼎是此次饭局中最认真听我酒后说马的人，他客气地几次向我敬酒，我也多次礼貌地回敬。席间，我注意到，姚鼎是我在包头城里见过的吃羊肉最像牧民的人，他右手执蒙古刀，左手执一块带骨的手扒肉，吃肉如同一位雕刻家在制作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他剔吃后的羊骨，如同一件漂洗过的骨骼标本，上面连一丁点肉质都寻觅不到，这种啃过的骨头，许多牧民称为气死狗，就凭姚鼎吃碟前那几块气死狗再加上他蒙汉夹杂的语言，我确信到，这就是一位牧民。自此，开始了我与姚鼎长达十几年保持至今的友谊。

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这是歌词，用到姚鼎身上，需要将威武二字改为勇敢才恰当。威武多指外在的骠悍，而勇敢则是从内到外的坚强。

大概是前年夏秋之际，我们几位朋友再次相聚，姚鼎进来时，左臂上挎着绷带石膏，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儿，前两天进了几匹生马，驯马时摔了下来，骨折了。与他经常在一起的那位朋友补充道，什么没事，差点摔死你小子，肩胛骨、上臂肱骨多处骨折，后背现在还打着钢板钢钉，其实，马场里有驯马手，但姚鼎认为他们都是些年轻孩子，对付生马还缺乏经验，每次生马入场，都是姚鼎第一个跨上马背，杀掉生马的野气后，才交给年轻驯马手，这次是王者千骑必有一失，摔下姚鼎的那匹马，知错认错，现在，连女游客都可以跨上跨下…今天也是背着大夫、护士跑出来和朋友们一见…姚鼎摆摆手，小意思，我早就想见朋友们了。

这次聚会后不久，我来赛汗塔拉公园做有氧运动，远远就看到公园里的草丛中，一匹枣骝马正在疾驰，马背上的人一定是姚鼎，他时而前躬后挺、时而左右腾挪、时而上下翻飞…姚鼎并不是表演给别人看，而是他与马分别享受着这自由奔腾的快乐。望着姚鼎在马背上时高时低的身影，我忽然想到了我妈的和面擀面、女儿的池中畅游、小崔的即兴演说…这是一种融入到人骨子里的节奏韵律、天人合一、惬意快乐、悠然自得…多数患者的术后康复是在温室里，姚鼎的术后康复是在蓝天、白云、绿草间……

套马的汉子，你在我心上，我愿融化在你宽阔的胸膛，这是《套马杆》里的原词，我之所以说这首歌就是歌唱姚鼎，是觉得姚鼎的妻子、孩子也会这样认同。姚鼎年轻时忙着事业上的打拼，直到三十岁才结婚，未几便有了甜蜜爱情的结晶，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每每谈到媳妇、儿子，姚鼎的目光就会变为柔软的丝线，说话的音调也会由骏马的嘶鸣变为燕子呢喃…每至此时，我便想起一首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姚鼎身边的朋友讲，在他三十岁那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不顾一切地扑向姚鼎的怀里，姚鼎有艳福。我想，一定是姚鼎那一个热辣滚烫的眼神，一下子勾去了女孩的魂魄，最后就顺理成章地投入了姚鼎那如草原一样宽阔的胸膛，然后，儿子就如雨后的蘑菇一样，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了。婚后，姚鼎一把搂住如玉兎般乖巧的小媳妇儿，动情地说，以后，你就在家安心地养娃，我在外面打拼，我这一百多斤和全部的钱财，都归你和孩子。姚鼎结婚至今已近二十年了，他是那样说的，也是那样做的，小媳妇儿是那样听的，也是那样照办的。姚鼎常说，我媳妇儿也很辛苦，不容易。

姚鼎说，我儿子真淘气，从小将沙发当蹦床，现在已换了两次沙发。姚鼎说，有一次他睡着了，儿子就悄悄地拿黑笔给他画了眼镜、画了胡子。待他醒后，儿子说，爸爸，你照照镜子。姚鼎一照镜子，便知晓了儿子的把戏，一把揽过儿子，你把这功夫，用到读书上，儿子说，这又不耽误学习，我写完作业后才给你画的，姚鼎无言以对，只能以嘿嘿的笑声结束这一幕。与其说儿子天性调皮，倒不如说姚鼎这个当爹的在家里实行的民主制度培育出来的结果。

姚鼎说，他马场里对他最忠诚的员工竟是一位偷过他钱的小男孩。姚鼎的员工多来自牧区，管吃管住，按月开资。姚鼎人虽进城，但骨子里还是一个牧民，他的办公室从不锁门，他的办公桌抽屉也是每日营业收入的存钱处，也不上锁，每晚下班后才将钱收起，姚鼎自己身兼数职，老板，会计，出纳。那晚，他清点抽屉里的日收入时，发现正好少了一百元。他的办公室，只有内部员工进出。姚鼎想到了中午那个进门向他请假的男孩，其间，那男孩单独在他办公室里呆过。过两日，男孩归来，姚鼎便单独与其谈话。姚鼎倒不是在乎这一百元，而是在乎偷窃这一行为的严重后果，可能会毁了一个人的一生。男孩承认了。姚鼎不仅未收回那一百元，而且又给了他三百元，我知你家庭贫困，但你不能偷窃，要靠劳动脱贫。姚鼎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好好干。我记得《悲惨世界》里好像也有一个类似情节，冉阿让偷窃了教堂里的一件银器，神父饶恕了他，后面，冉阿让越变越好。姚鼎不一定看过《悲惨世界》，但人性里的善，应是不分国界、种族的人类文明共同财富。姚鼎歪打也能正着在人类文明上。

朋友聚会，每个饮酒者都难免有喝多的时候，有的人哭，有的人笑…姚鼎也有喝多的时候，这时，只要一有音乐声，他就会起身舞蹈。姚鼎跳的是蒙古舞，时而如骏马奔驰，时而如雄鹰展翅，时而如疾风掠地，时而如瑞雪飘飘…姚鼎跳舞时，眼睛是闭着的，能感觉到他已经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舞蹈里了，你能看到，他那如瓦棱般突起的胸肌、腹肌、肱二头肌随着音乐的节奏自由律动，他已融化在了蓝天白云里……

姚鼎身边的好朋友们都知道他的牧民风格是融化在血液里、扎根在灵魂里的。每顿饭里没有奶茶，姚鼎就会饭量锐减，两天吃不上羊肉，姚鼎就无精打采，像丢了魂似的，朋友们注意到，有羊肉，姚鼎千杯不醉，无羊肉，姚鼎一杯瞌睡，三天不骑马，姚鼎便浑身痒痒……朋友们说，姚鼎比牧民还牧民，于是给他送了个外号:姚巴特尔，巴特尔是蒙古语英雄的意思，这个外号用在姚鼎身上确实满合身的，姚鼎也欣然接受。有时，朋友聚会，有人叫姚鼎，他倒以为是在叫别人，一喊姚巴特尔，他马上答应。未饮酒时，我习惯叫他姚鼎，饮酒后，我习惯叫他姚巴特尔。

每有外地客人来，我总想让他(她)们到赛汗塔拉城中草原清清肺、骑骑马，若姚鼎在，总是热情接待我和朋友，而且坚持要免单。后来，每至马场，我便与朋友说，你们进去玩，我在外边等候。我怕姚鼎免单。

这两日，正是五一假期，我看到，时有游客出入姚鼎的马场，也有马匹或闲庭信步、或碎步小跑、或疾驰如电……赛汗塔拉城中草原，因为有了姚鼎的马，才更显得生机勃勃。姚鼎马场门外的那块木匾"腾格里马场”在我的眼里一下子庄严了起来，望着这块牌匾，我竟然有些浮想翩翩……  中国是文明大国，包头是全国文明城市，赛汗塔拉城中草原是包头的名片，马是草原的灵魂，姚鼎正是灵魂的饲养者。这样，姚鼎的喂马竟然与爱国有了些关联。以姚鼎的姓名、性别、出生年月日、民族、家庭成份、社会关系、政治面貌等各项因素加权平均，姚鼎也只能以喂马爱国。如此，姚鼎的马场是否再加一块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匾？姚鼎以喂马爱国，我们何不以骑马践行爱国主义！

五一劳动节到哪里？腾格里马场骑马去！朋友们，来吧，来到腾格里马场，让姚鼎给您当教练，我为您义务解说，背景音乐一定是《套马杆》，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套马的汉子你在我心上……

2020.5.3

吕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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