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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久冰《自行车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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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2 14:0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 来自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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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里收拾杂物,一下子又看到存放在仓库里的这辆自行车,这是女儿上高中时的代步工具。自2009年女儿上大学后,这辆车就再没有人用过,车胎已彻底瘪了下去。我之所以还把它保存起来,就是因为它是女儿高中生活的一部分。

望着眼前这辆落满尘埃的自行车,许多与自行车相关联的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家有自行车还在我儿少时,倒不是我家经济条件能好到哪里去,而是因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自行车就是父亲往返于打工点和家里的必要交通工具。每见自家窗台下有自行车靠着,我就知道准是父亲回来了,难得的快乐就会涌上心头,父亲总会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带来惊喜,夏天,有金黄色的杏、红绿间杂的李子…秋天,有叫做黄太平的沙果、外皮呈黑色的脆梨…冬天,则有冻硬的野兎、还有活着的红腿野鸡…特别让我愉悦的是,父亲还带回一摞摞书本及一捆捆旧报纸,父亲当时在沟门炸药厂打工,想必这些书报也不是用来学习的,而是用来卷炮仗的。父亲带这些纸质回来,是给妈妈裱纸瓮用的,纸瓮是当时农家重要的盛粮器物。这些纸上的文字,多是我以前很少闻听的内容,也是我们小学课本上所没有的。

报纸有《包头日报》、《内蒙古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还有少量的《文汇报》,杂志有《红旗》、《党的教育》、《华北民兵》,书本有《国家与革命》、《哥达纲领批判》、《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二心集》、《且介亭杂文》、《批林批孔文章汇编》、《论孔丘》,还有弗.梅林为作者的《马克思传》,等等,我被这些纸上的文字吸引,常常蹲在凉房门口的暖阳里,一翻就是半天,母亲几次催我吃饭,这才站起身来,双腿已经麻木。所以,这一期间,父亲的自行车,不仅给我们子女驮回了好吃的东西,而且还给我驮回了一个广阔的精神世界,我知道了非州有个国家叫莫三鼻给(现译莫桑比克),我知道了印度总理叫英吉拉.甘地,我知道了柳下跖怒斥孔老二,我知道了鲁迅为什么有贰心,我知道了马克思的夫人叫燕妮……

对于父亲来说,如果自行车仅仅作为他的交通工具,那太奢侈了,自行车还是父亲的运输工具,这时,加重型才更能显出它的优势来。为了缓解我们的饥饿,父母给在包头城里上班的三舅写信咨询,一斤鸡蛋可以换取几斤玉米面,三舅很快回信予以答复,父母一核计,若用换回的玉米面再在村里换鸡蛋,这样,就可挣一部分差价,这部分差价又可换取不少玉米面。当时,政府好像把这种鸡蛋换玉米面也算做投机倒把,这样,就辛苦了父亲,不仅要克服骑自行车从小王岱营村到包头城长途跋涉的身体疲劳,还要提心吊胆地躲避路上的盘查。夜幕降临后,父母便早早地将门关上,并将油灯朝窗户的一面用障碍物挡上,以示早睡了,其实他们是在将收来的鸡蛋要装筐以便运走,这事,当然不想让村人知道,以免落个投机倒把分子的恶名。

装筐是个细活,一层柔软的厚厚的稙子(糜黍籽粒的外壳),再摆放一层鸡蛋,如此逐层向上摆排,最上层还是用稙子封顶。共两筐,分别捆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两边。父亲略事休息,再吃上一大碗抹上托县辣椒的酸粥充饥,然后,就借着星光连夜出发了。室外,西北风正烈,但父亲并未退缩,还是逆风前行,我们五个孩子(当时,小妹妹还未出生)嗷嗷待哺,父亲没有退路。当然,每次出发,父亲都是有备而去,父亲是行武出身,当了十几年兵,前几年是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兵,后几年是人民领袖毛主席的兵,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二十岁以前父亲愿意上蒋介石的当,二十岁以后,父亲愿意听毛主席的话,结婚后父亲愿意服从我妈的领导,有了子女后,父亲也愿意听取子女的诉求,父亲军人的本色一生未改,他一生在服从着不同人们的意志,如果让我说什么叫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其实就是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父亲中年后,基本上就是以子女的意志为转移。鸡蛋换玉米面,就是以我们饥饿的意志为转移。出发前,父亲认真地打好绑腿,系好每一道风系扣,若是秋冬,还要将围脖系牢,帽子扣严,然后,习惯性地双脚一磕,标准的立正姿势,这才走向绑着鸡蛋的自行车,一个人骑行,也要庄严得像一支队伍。出发时,虽顶风,父亲行军速度不减,毕竟载重的鸡蛋才是几十斤。返程时,载重的玉米面已超过了鸡蛋的几倍重量,每次驮回的玉米面至少也有二百斤左右吧,加上父亲自身体重一百多斤,这辆自行车的实际载荷已超过三百多斤。

今日,我都难以想象,父亲是如何将这二百多斤玉米面凭着一辆加重型红旗牌自行车,从昆都仑区反修大街(现仍复名团结大街)出发以一己之力一程直达二百多里以外的土右旗双龙公社小王岱营村。父亲进家后,虽疲惫不堪,但仍是第一时间将从城里带回的几块水果糖、几块饼干及时分给我们五个子女。母亲赶紧烧水,和面,很快,一锅手擀面就出锅了,这次,母亲破例地给父亲奖赏了一颗荷包蛋,父亲便香甜地吃了起来。父亲吃饭那个香啊,他一口气连吃了满满三大碗,然后抺抹嘴,我得赶紧睡一觉,话音才落,父亲的脑袋还未贴紧枕头,就响起了呼呼的鼾声。父亲站立时,是一座耸立的高峰,父亲睡着时,也是一座绵延的山峦。夏天时,我见过父亲光膀子,他的身上布满了迭荡起伏的肌肉,看不着丁点多余的脂肪。父亲站立时,腰板永远笔直,他几乎不会慢走,即使下地劳动,也会无意识地将别人甩后一大截。我后来喜欢中长跑,估计与小时候紧跟父亲的步伐有关。父亲睡醒了,分别与我们几个子女或说说话、或摸摸头,父亲对子女一点都不严厉,这在农村是少有的,与我们交流毕,就去打理他的自行车去了,先擦拭干净,连一根辐条都不落下,然后再给链条上油,接着用手抓着脚蹬,空转两圈,低分贝的嚓嚓声轻轻响起,今日回想,这就是父亲自己作曲的英雄交响曲。

子女中,最先学会且可自由使用父亲自行车的人,是长我三岁的姐姐。姐姐上学比我高一个年级,上到小学四年级时,因偏头疼毛病的困扰就辍学了。偏头疼影响读书,但不影响劳动。姐姐辍学的第二天就随着大人们下地了,与大人们干一样的体力活,那时,她也就是十二、三岁吧,人们看到,这个少年女子干活一点都不比成人差,所以,姐姐下地没多久,生产队就按成人给她记工分了。我现在还想,姐姐是因为偏头疼才辍学,还是觉得家里需要一个劳动力才辍学呢?!反正,姐姐劳动后,我们家分粮分油就比以前多了一些。

春节是每个中国人都要过的节日,但最先迎接春节的一定是穷人,穷人的快乐只在节日时,富人家点旺火,穷人家也点旺火,富人家最好的年夜饭是饺子,穷人家一年也要吃一顿饺子,就等至年夜。富人家的二踢脚点燃后能升起那么高,穷人家的二踢脚点燃后也能升起那么高。快到过年时,姐姐就约上几个村里的好姊妹,然后,分别骑上自行车,前往离我们村最近的县城___托克托县去购物,其实,就是买一件过年的衣服或一块相中的布料。父亲这辆已显陈旧的自行车满载着姐姐的美丽梦想。我记得姐姐梳长辫,如两条黑色的长蛇蜿蜒曲折在后背。文革中,一阵风传要剪掉女子的长发,说那是封资修,于是,姐姐将长发盘起,直到收工后回到家里,才敢将她的长发解放,左甩右甩,让青春的美丽在黑暗中偷偷绽放。姐姐对我的好有许多,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把做嫁妆用的毛哔叽裤子改作予我。

1979年,那是一个夏天,我误打误撞就考上了天津大学,全家人为我的开学做准备,父亲从凉房翻腾出一个可以上锁的木箱,这是他从沟门炸药厂带回的包装炸药的容器,这个带着松香味的木箱伴随了我的四年大学生活,而且,在大学毕业后的几年,这只木箱也一直陪伴着我,里边有我全部的青春秘密,所有往来的信件,还有数册不想告人的日记,可惜,后来多次搬家,木箱和我的青春就一起遗失了。母亲将我四季的衣服又重新浆洗缝补,她也想让儿子穿着体面的衣服去上大学。姐姐说,jiubing长个了,现在穿的裤子已吊到半腿了,把我才做好的那条毛哔叽裤子改一改,让jiubing穿条像样的裤子,体体面面的去报道。当时,女性的裤子都是在裤腰端的一侧开口,于是,找裁缝,将侧面的口缝上,再从前面开口,这样,姐姐作嫁妆的裤子就成为了我四年大学的礼服,只是,裤子改制时,是按我考上大学时的身高,当时,裤子还没着脚面,但是,没有想到,我上大学后,身高又增长了7厘米,这样,在大学毕业时,姐姐予我的裤子也吊到了半腿,于是,我以下身明显的三层楼奔赴到新分配的单位,高腰的黑袜子,粉红色的秋裤,吊到半腿的蓝色毛哔叽裤子。真是可惜,这条裤子的退役生涯我再也没能顾及,人啊,就那么健忘。上大学出发时,是姐姐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赶到公社院里的公共汽车站,公共汽车到了萨拉齐,在马车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搭上从银川到北京的火车,我就告别了养育我近二十年的故乡。

我最早近距离接触自行车,其实,还不是父亲的那一辆,因为那时的自行车太珍贵了,所以,不让小孩子靠近,父亲的自行车,我只能看,不能摸,更不能骑。我们村没学校,只能到公社所在地___双龙去念书,距离大约一公里,每日往返两个来回。我们村的小孩,都是穷人家,没有一个骑车上学,都是步行。初中开始,邻近各村的学生都得到双龙上学,因为,全公社只有双龙设中学。小学升初中,班级就重新调整,与我同桌的新同学,是邻村大五台营的石米宽。石米宽骑车上学,熟悉了,就对我说,反正,我上学路过你们村,你每天就在村口等我,我骑车带你。这样,就有了我初中二年的坐车生涯,我搭车的车主除了石米宽,还有小六合庄的张三来。至今,我也感谢这两位初中同学,少年时,就让我享受了专车待遇。遗憾的是,张三来在壮年时就因病早逝。前些日子,老家同学聚会,我打听石米宽近况,有知情同学说,还在村里种地。米宽,有空来包头转转,我请上你一顿饭,就算补上当年的搭车费。

我第一次自由自在地骑自行车,已是十七岁,那年参加高考,考场在90里外的旗政府所在地___萨拉齐。提前一天,一早就出发,那时还是沙石路,自行车胎与路面摩擦,发出响亮的哧啦哧啦声,我就想起木兰诗里的磨刀霍霍向猪羊。这次高考,果然如我一路的骑行一样顺利,我考上了。记得高考结束后,还是一个早晨,我骑上父亲的自行车,迎着初升的太阳,撒欢儿一般地就冲向家里,一路上,数学、物理、化学、语文、政治等考题又一遍遍地重现在我脑海,兴奋处在于,一个一个的答案还清晰地回旋在脑海,我听着自行车与路面摩擦的哧啦声,就像一遍又一遍的口号声:恭喜你,答对了…恭喜你,答对了……可惜,社会不都是应试教育,我后来屡屡答错,到今天步入老年,才真正意识到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但是,作弊,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我拥有自己的自行车,还是在大学毕业上班后。那时的单位,还属于计划经济,毕业是分配,接收单位对你的吃、住都管。住宿有单身宿舍,吃饭有大食堂。我每日骑车往返于厂区和工人村之间。在大企业工作过的人都会有印象,上下班,就是一道自行车的洪流,我曾经是这洪流中的一滴水。只是,我的自行车就如我这个人一样,关键时总是掉链子,弊端当然是误事,益处则是我蹲下身一边上链条,一边还可以看路边的风景,有时,还可偷瞄一眼擦身而过、随车飘扬的美女裙边。我的自行车除了上下班时派上用场,更重要的是节假日可以骑车到市里逛书店。我上班的工厂离市区大约有十几公里,那时的公共交通很不方便,自行车还是多数人出行的基本交通工具。我几乎骑车逛遍了市三区(东、青、昆)的所有书店。最惬意的还是逛昆区的新华书店,买上两本书,然后,将自行车存放了,就来到书店斜对面的八一公园,那时,树荫下有椅子,这便成了我的读书处,困了,就地在椅子上躺一会儿,醒了,接着再读。年轻真好,每次在八一公园阅读,几乎都至黄昏,一口气差不多可以读完半部长篇小说,如今回想起来,心头还有抹不掉的欢乐,婆娑的树影…细碎的阳光…时而吹过的凉风…不远处有老人在打太极拳…还有孩子在咯咯地欢笑…偶尔也有穿花裙子的女子经过,摇曳的背影就是公园里的一道风景线……

只是,我的青春像小鸟一样远飞…我上班时的自行车也随我曾经的青春远逝……

结婚后,自行车就是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买菜买粮,去幼儿园接送孩子,去给长辈拜年,去车站接送人……

女儿这一代人骑自行车已是家常便饭,在两三岁时,就有幼儿自行车,后轮两侧有两个防摔的辅助小轮,再大点,取掉辅助轮也能骑,这样,女儿很早就会骑自行车了。女儿初中时,我家从厂里搬到了市里,我家在青山区住,女儿上的是位于昆区的二十九中。一大早,黎明前的黑暗还未褪去,天色灰暗,昏黄的路灯发射出微弱的光线,我们送孩子至小区门口,眼见得自行车上的女儿影子越来越小,直到隐没在远处的人流中……我对女儿与自行车的关系,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她如何骑车,而是孩子上学用的自行车经常被人偷去,上锁也没用,当然,在那时,这个问题也不是我女儿一个人的苦恼,是许多孩子的共同烦恼。女儿初中三年,至少被人偷走三、四辆自行车,我们安慰女儿,没关系,只要我们大人、孩子都安安全全的,丢个车算什么,破财免灾。我女儿后来能练就处事不惊的心态,估计与少年时的自行车屡屡被盗有关。偷车的人,多是穷人,至今,我也恨不起他们来,饶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错。

上高中后,我们又给女儿新买了一辆自行车,车梁上有GT的标记。这辆车伴随她度过了三年的高中生活。

如今,我把这辆自行车就存放在身边。每每看到这辆车,我仿佛看到女儿就在我面前,孩子,路上注意安全,女儿挥挥手,没事,你放心,我都成人了,你也要多保重啊……我看到,女儿骑上这辆GT,快速地奔向前方……

20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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