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来》(小小说)文/吴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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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来》(小小说)

文/吴久冰

            一

       宝来死了。
       今天一早，我随意翻看手机讯息，从小学同学微信群里忽然看到了宝来的死讯。微信里说，今天一早，有早锻炼的一男子沿经过二龙乡的那条唯一的公路边慢跑，晨曦里隐约看到公路边的浅沟里似乎躺着一个人，男子停步下沟，清晰可见沟里躺着的确实是一个男人模样的人，身边不远处还有一辆破旧的电动自行车。晨练人大胆地摸了摸横躺者的鼻息，似乎已无动静。于是去乡派出所报了警，待值班民警赶到现场时，天已蒙蒙亮。民警试着推醒躺着的人，发现其身体已僵硬，看来，该人死去时间应在深夜或之前。这时，一些闲人也闻讯赶到了公路边看热闹，有大胆的人还靠近了死者身边，人们闻到了死者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气。有人就认出了死者，这不是金宝来嘛……
        虽说我与宝来并不沾亲带故，但宝来的死讯让我还是感觉有些突然。前几天，老家小学同学给孙子圆锁①请客，我和宝来还是同一桌上的宾客呢。宝来的目光看起来虽有些空洞，但随口串话的特色仍如儿时一般。

        我看着微信里的讯息，宝来留给我点点滴滴的印象，就如电影般地又渐渐清晰了起来……

             二

        宝来与我从小学起直至初中一直同班，而且还有好几个学期是同桌，甚至后来有一段时间，宝来与我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友伴。宝来不仅性格开朗，长得模样也属招人爱一类，宝来的外形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圆。身体呈圆柱形，脑袋是个标准的篮球，眼睛是圆的，眼珠是两枚滴溜溜转动的黑豆，耳朵是圆的，如两柄小扇子向脑袋两侧撑开，嘴巴是圆的，别人的嘴形，闭着时就是一个横写的“一”，宝来的嘴，闭着时，也是一个描出来的“0”，可看作算术里的零或英文字母里的欧。那时，宝来与我走得近，大概是由于宝来的能言与我的木讷正好形成互补的原因吧，整个小学期间，每与同学产生一些小纠纷，结果全是宝来替我吵赢了架，为报答宝来，宝来不爱写的作业我就替他写了，有时，我自己的作业字迹较潦草，替宝来写的作业字迹较工整，老师批改后的作业本发下来，宝来的得分甚至比我还高。上了初中后，宝来对读书的兴趣越来越淡漠，他的兴趣主要在听取街头巷议并且再绘声绘色地传播开来，多么平淡无奇的人或事，一经宝来的嘴就活灵活现。宝来志不在读书，我也就无必要替宝来写作业了。上了初中后，我已远离吵架，这样，宝来也就没有了替我抱打不平的机会了，我与宝来的关系就如同与多数同学的关系一样，若即若离。我不愿靠近宝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宝来的身体如校园中的那几棵杨树一般，噌噌地蹿高，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弱矮小，每与宝来站在一起，我就像跟班。
        上高中后，我再没有看到宝来的身影。知情的同学说，宝来给他爹打下手了，他爹是乡里远近闻名的大厨，谁家的红白事宴，能请上金师傅掌厨，那席面自然就增色三分。不过，乡村里的事宴，尤其是红事宴，一般在冬季里才举办，一是农闲，亲朋好友能有空参加，二是冬天里剩菜剩饭好保存，那时，村里人别说冰箱，许多村连电还没通上呢。春夏秋三季，宝来就在地里干农活。人们说，宝来下厨与下地判若两人，下厨如鱼得水，下地则如蜻蜓点水。偶尔，在村里的事宴上，我也能遇上宝来，他还是那样高大，而且比先前还胖了许多，他似乎有些躲避我，偶尔走近时，宝来的目光也是看着别处，我也就假装低头吃饭。有一次，目光在无意间对接了，我连忙招呼到，宝来好，宝来却像受到惊吓似的，嘴里发出模糊的唔唔声，算作应答。

            三

        宝来种地不上心，地里的收成就一般，宝来虽然长得圆鼓鼓，但光景一直是瘪瘪的。宝来的懒和宝来的厨艺一样名声在外。谁家女儿愿意嫁给一个懒鬼呢。后来，宝来也结了婚，老婆是来自千里之外的渭南女子，据说那地方十分贫困，连饮用水都不敢紧饱喝，水比油还贵。但贫穷不影响漂亮，宝来老婆的脸蛋就如年画中的美人。自从渭南女进入宝来家后，宝来那冷落的门庭很快就成为了热闹的街市，村里的以及邻村的后生们甚至已有家室的老男人们就经常到宝来家串门，目的就是看渭南女一眼或搭讪几句，有的人甚至能在宝来家的炕沿畔熬至深夜，村里的习惯，来家串门的人都算客人，即使到了午夜，主人也是不能撵客人走的。
        宝来娶妻一年后，渭南女就给宝来生下一个儿子，儿子吸收了父母的优点，比宝来还壮硕，比渭南女还漂亮。宝来给儿子取名叫金Yuan Dan，至今，我也不清楚，是金元旦，还是金圆蛋？

            四

        后来，我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在城里的一所小学里当了老师。从此，就很少见到宝来了。宝来后来的许多事，多是听同学或村人们说起。

        宝来于念书、种地不上心，但是对于厨艺乃至整个餐饮一套可算开窍。无论什么菜，宝来只要看上一眼、尝上一口，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做出来，味道甚至比原菜还可口。渐渐地，金宝来的名气已经大于金师傅了。每每事宴主厨，宝来已是大师傅了，金师傅倒成为了宝来的下手了。

        八十年代中期，宝来就在乡政府隔壁开了当地的第一家饭馆，宝来亲自下厨。宝来的好手艺再加上渭南女的好脸盘儿，很快，“宝来酒家”的好口碑就传遍了三乡五里。隔壁的乡长、书记也常常光顾宝来酒家，这是免费的活广告，仿佛是无论谁到宝来酒家吃一顿，谁也就享受了正科级的乡长待遇。饭馆开张没两年，宝来就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如果再把乡政府打的白条子算上，宝来已超过十万元户。
        宝来酒家生意越来越好，这样宝来就在现门脸的后院又扩建了数间房屋，照样天天客满。客人多了，宝来就有些忙不过来，于是需要招聘一个助手。渭南女说，老家有个表弟，正想出来闯闯。这样，渭南表弟就成为了宝来的徒弟，表弟如渭南女一样灵泛，很快，表弟的厨艺就可以和宝来媲美了。
        宝来酒家主打火锅，特色就是那锅底的独特配料，这是由金师傅秘传再加宝来的研发而成的。锅底配料不仅有当地特色的原料，有些原料还需从外地进货。进货由宝来一手把关，宝来就经常出门进货，他常去的地方有广东、广西、云南，据说，云南的货源主要在中缅边界处。宝来出门时，酒家就由渭南女和表弟全权打理。宝来在家时，酒家的财务也是交给渭南女管理。渭南女手很紧，除了在金YD名下出手大方，其它方面可谓勤俭持家。宝来、渭南女是穷苦人出身，可金YD可谓是含着金钥匙出生、成长。宝来、渭南女是真忙，金YD基本上就是由金师傅和老伴负责日常管理。隔辈带孩子当然宠溺，金YD就比一般的孩子淘气、任性，待金YD能跑能逛时，便经常在外闯一些小祸，如砸碎邻居家的玻璃，将街边的自行车胎扎破放气，拽同龄小女孩的辫子……每每闯祸，都由宝来或渭南女出面陪理或者赔钱。邻里们背后都叫金YD为小魔王。

            五

        宝来酒家出事，是在金YD才上小学时。春节到了，宝来酒家照例关门休息几天。渭南女对宝来说，咱们太累了，今年多休息几天，过完元宵节再开门吧。宝来当然同意。元宵节到了，渭南女说，宝来，你比我辛苦，今晚的饭就由我来做。夜晚降临了，宝来家的一排大红灯笼显得格外明亮，宝来花大价钱买来的焰火也比别人家的更加绚丽、灿烂，望着冲天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宝来的心情格外舒畅，他哼着小曲进了屋，屋里的酒菜已准备停当，金师傅和老伴坐上位，宝来挨着金师傅坐下，金YD挨着奶奶，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手在餐桌上的盘子里挨个抓捏，小嘴里已塞得满满当当。渭南女在灶间忙碌着，表弟在打下手。
        宝来给父亲满了酒，自己也满上，宝来就招呼渭南女和表弟也入席。渭南女就笑吟吟地来到桌前坐下，表弟挨着渭南女坐下。宝来对渭南女和表弟说，过节了，你们也都喝上一杯，渭南女说，不喝啦，我得弄菜，表弟说，今晩不喝了，我得帮厨，要让姐夫和老人吃好、喝好。宝来就和金师傅碰了杯，一饮而尽。从第二杯开始，金师傅就小口抿一点，宝来还是一饮而尽。渭南女在上菜后，也少有地给宝来满了酒。连干四、五杯后，宝来已有些醉意，有时竟忘记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今日的渭南女对宝来格外殷勤，眼睛一直盯着宝来的酒杯，从不让那杯子空着，甚至娇媚地端起茶杯，宝来，你辛苦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这一餐，宝来自己差不多喝了有一斤酒，直至酩酊大醉，渭南女就扶着宝来上了炕，并安顿宝来睡下，宝来头还未着枕头，呼噜声就已响起……
        第二天，太阳一杆子高时，宝来才醒来，昨晚的杯盘还在餐桌上狼藉着，渭南女和金YD均不在屋里。金YD一定是出去玩耍了，那渭南女呢？宝来就步履匆匆地赶到自家酒家，门窗还是节前锁上的模样，再到后院表弟的宿舍看看，门半开着，表弟不在屋里。中午，渭南女也未归家，宝来问金YD，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去哪儿了？金YD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夜幕降临了，渭南女仍未回家，宝来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宝来先打开了渭南女平时存放衣服的柜子，衣柜已半空。再看家里平时存放钱财的那个小柜子，柜子已空，那里常备着几万元现金，供日常进料用，存折、银行卡也在这里，现在，现金与折、卡均被人一扫而光，看来，是这狗娘们儿卷包跑路了。
        宝来连夜到乡里派出所报了案。值班的民警醉眼惺忪，听完宝来的叙述，民警说，你这是家务事啊，你老婆拿走家里的钱，这既不能算盗窃，更不能算诈骗，你说，该按什么名义立案。再说了，这大晚上的，你找不着你老婆，我给你上哪儿找去？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宝来又去了派出所，这回见了所长。所长也是宝来酒家的贵宾，与宝来也算熟人。听了情况后，所长慢悠悠地说，渭南，应在千里之外吧，现在，所里经费紧张，待上边拨下经费后再说，你说呢，宝来？宝来当然着急，就说，办案费需要多少，我先垫上。所长斜着眼睛算了算，吃、住、交通，还有四处调查取证，等等，至少得两万吧。
        见了所长的第二天，两位民警就去渭南了。大约过了半个月，有人在宝来酒家请所长吃饭，所长见了宝来，就将办案情况向宝来进行了通报，民警去了渭南女所在村，有村民说元宵节过后确实在村里见过渭南女和表弟，没呆几天俩人就又离村了，连家里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村里人也不知道渭南女和表弟卷走了宝来的钱财，但村里人知道，表弟根本不是渭南女的表弟，渭南女与表弟两家不过是邻居。渭南女比“表弟”大两岁，渭南女是村里的美女，表弟是村里的帅哥，一来二去，美女和帅哥就好上了。但是，美女二位家长死活不同意。一是这村里人找对象不兴找小女婿，怕生下孩子是小人，二是帅哥家穷，亲兄弟六个，帅哥是老小，只有二哥结了婚，娶得还是一位聋哑女，其余四个哥哥，一色光棍，就是因为穷，没有女人肯进帅哥家的门。家长反对，渭南女赌气不嫁人，一直拖到快成圣(剩)女了，这样就阴差阳错般地嫁给了千里之外的宝来。二龙乡这地方的最大资源就是地多，土地承包后，宝来家就有三十多亩，只要你肯下地，吃饱饭绝不是问题。渭南女人长得漂亮，但不娇气，渭南女进门后，宝来家不仅自家够吃，还有余粮可卖。特别是宝来酒家开张后，渭南女的日子就更滋润了，渭南女的心思里也就多了些花花草草。这样看来，渭南女叫表弟到宝来酒家是不忘初心，与表弟卷财私奔是牢记使命。

           六

        宝来不一定知道中国传统文化里的那句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但他知道，渭南女就如一阵风远去，已与自己无关了，但金YD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哪，金YD就是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还要好好活，好好干，为金YD营造一片蔚蓝的天空。
        对渭南女的回归不抱任何希望后，宝来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宝来酒家的事业中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至二十世纪初，宝来酒家的连锁店已开至县中心、市中心，甚至跨省的店铺也有十多家。在当地市区黄金地段，人们看到了拔地而起的“宝来大厦”。宝来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世人眼中的金总。
        一次，我与朋友在市中心宝来酒家的旗舰店用餐，忽见酒店旋转门里进来一干人马，簇拥在人群中间的是一位壮硕的中年男，中年男带着一副颜色由深变浅的墨镜，一件质地优良的米黄色风衣披在肩上，进门未久，壮硕男双肩一抖，风衣便从肩上滑下，几乎在壮硕男抖肩的同时，一位黑衣瘦男子马上伸开双手近在壮硕男身后，风衣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黑衣男的双手间。一位漂亮女子缓步在壮硕男左前方，几乎是半躬着腰在叙述着什么，我隐约听到，金总，您来视察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女子显然是这个店面的经理，我已判断出这个壮硕男就是金宝来。宝来巡睃的目光也转到了我们这一桌，他一眼就望到了我，略微迟疑一下，便向我走来，哎呀，你是老同学高九斤吧，我应该称呼你高老师才对，哪股风把你吹来了？我倒一时有些语滞，连忙用纸巾擦了擦手，一边从餐椅上站起身，一边将手伸向壮硕男，口里喃喃道，金总好，金总好……宝来哈哈大笑起来，老同学，叫什么金总，还叫我宝来，随即吩咐漂亮女，这桌免单，记在我账上，我连忙说，别，别，今天是朋友做东，宝来就说，那就按五折算。我知道人家宝来是在工作，于是就对宝来说到，金总，你忙你的，以后多联系。宝来倒也不再客气，向我挥挥手，在漂亮女的引领下就向楼上走去。

             七

        旗舰店以后，我就有好长时间再没见到宝来，但我从各种讯息中能够得知，宝来的事业如日中天。
        宝来酒家，已是全市餐饮业的一面旗帜，连分管商贸流通的宫副市长也成为了宝来酒家的座上宾，每每与宫副市长推杯换盏时，宝来就略掉了那个“副”字，尊称宫市长，宫市长在阵阵叮咚的碰杯声中也就笑纳了这尊称。后来，宝来与宫市长的公子、千金也成为了好朋友。公子名宫泉，在市公安局刑警队工作，千金名宫丽，已下海经商多年。
        宝来酒家运营二十年左右时，旗下的连锁店已近百家，年营业额已达几十亿元，便有多家证券公司找上门来，要包装宝来酒家上市，一时间，金总甚至成为了全国餐饮界的风云人物。
        那天，宫丽要单约金总坐一坐。二十多年的商海历练，让宝来嗅到了今晚的这顿饭不平常。一口法国拉菲小嘬后，宫丽开口了，金总，听说宝来酒家正筹备上市呢，好事啊，我掺股，我们一起合作，我可以保证你上市成功。宝来摇了摇手中的红酒杯，缓缓说到，宝来酒家上市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可不敢让宫小姐的真金白银投到宝来酒家这个浅水坑里。这样吧，我把宫小姐的美意再和其它几个股东商量商量……宫丽这样的人精，当然听得出金宝来是在婉拒她。饭毕，宫丽还主动伸出手来与宝来告别，金总，再见……
        接下来的日子里，宝来酒店频频事发。先是旗舰店被卫生防疫部门检查厨房里发现了蟑螂，需停业整改一周，这时正是该市的旅游旺季，许多外地宾客就是冲着宝来酒家的特色火锅来的，如此，投诉电话便打到了市长热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方某特区的分店又被劳动监察部门警告，说是有人举报，宝来酒家不给服务员缴交劳动保险。
        让宝来酒家要命的是，这些消息多被媒体公开曝光，一时间，宝来酒家和金宝来就从无限风光的顶峰跌入了狼狈不堪的谷底。
        很快，有人传过话来，宝来若不出血止损，事态还要升级。宝来已大体知道了这些事态背后的原因。宝来酒家便高薪聘请了宫丽为公司的顾问，很快，事态就得到了平息。
        宫丽虽然以顾问的名义拿得是高薪，但与宝来酒家一年几十亿的营业额相比，不过是仓海一粟。而宫丽想要的至少是一瓢饮，按营收总额的固定百分比领取。宝来一盘算，营收利润的一半都给了顾问，这买卖做的还有什么意义？
        宝来这次不是婉拒，而是直接告诉中介人，不可以。

          八

        宝来公司上市的事虽然泡了汤，但日常运营还算顺利。五十岁以后，宝来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就有意识地将公司业务让金YD渐渐介入。金YD爱吃，对厨艺倒是无师自通，但对公司运营似乎并不热心，他只关心自己的大把花销，并不关心公司的赔挣。宝来便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把控原料关，如何管理后厨，如何做好人事管理，如何严控财务收支，等等，而且，宝来透露，只要金YD上心，六十岁后，老子就把这一摊交给你。这最后一句话，调动起了金YD的积极性，金YD虽然顽劣，但并不笨拙，在后来的几次重要场合里，金YD表现得也有模有样，甚至有市领导、县领导还夸奖，宝来啊，你这是将门出虎子。

           九

        这天，是宝来五十五岁的生日，金YD提前数天就给他爹的生日进行了精心安排。以宝来的名义邀请了众多嘉宾，有的甚至是从外地坐飞机赶来，当然了，各项费用由宝来酒家负责，金YD还以高价将市歌舞团的美女悉数请到，又以公司座谈会的名义请了市、县两级领导，金YD想给他爹一个惊喜。宝来的生日晚宴果然喜气洋洋，歌声如潮起，笑声似浪涌。晚宴的最高潮，当然是由金宝来致答词，宝来首先感谢了各方来宾，接着回顾了几十年的创业艰辛，最后展望了美好的明天。宝来提议大家为在座各位美好的未来干杯。一阵阵觥筹交错，一阵阵欢声笑语……宝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才坐定，便见两个身着便装的陌生男子走到了宝来坐位的两侧，其中一位手里举着一个证件，与宝来耳语了几句，宝来便迟缓地站起了身，然后随便衣人向门口走去，金YD见状，赶紧走近宝来面前，宝来悄声对金YD说，有点事，我得去趟公安局。在场的宾客均目睹了宝来随便衣人出门的场景，就问金YD这是怎么回事，金YD故作镇静地说，没事，没事，金总临时有点急事，人们听到金YD的声音分明有些颤抖。宾客们都是冲着金宝来来的，既然主人都不在了，客人何必还要逗留，这样，宾客就纷纷起身，金宝来的五十五岁生日晚宴就在喜庆中开场、在一众宾客的错愕中草草收场。

        第二天，人们很快就传开了，宝来酒家的老板金宝来被公安局抓走了，罪名是私藏毒品、贩卖毒品。抓他的人，正是宫泉所在的刑警队的民警。
        据说，有人向市食品药品监管局和市公安局分别举报了宝来酒家火锅的锅底材料里有研成粉末状的罂粟壳。食药局是宫市长管辖范围，公安局里宫泉当然有话语权，于是食药局就与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食药局一名副局去任组长，公安局派刑警队长宫泉任副组长。专案组一是将宝来酒家的锅底食料取了样进行化验分析，二是寻着宝来支付货款的线路直接南下找到了给宝来供货的上家，关于金宝来私藏毒品、贩卖毒品就这样做成了。宝来起先还进行辩解，他说，云南那地方的花草几乎皆可入食，他买的也是人家配制包装好的半成品，并不知晓里面的具体成分。后来在几次的连轴转讯问中，宝来实在熬不过去，笔录就做成了金宝来是知罪故犯。
        金宝来的专案进展得异常快捷，公检法一条龙，宫市长亲自督导，很快，判决结果就出来了，金宝来被判刑五年。

             十

        宝来出事后，金YD就实际成为了宝来酒家的掌门人。对父亲的出事，金YD当然从心底伤感悲愤，但另一方面，他又切实感受到，在宝来酒家的天地里，这下才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原来，说了算这么美好。这倒有点像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掳去，才成就了赵构开创的南宋小朝廷。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宝来入狱后，金YD的日程安排里，宝来酒家的事似乎成为了业余，而他的三大爱好倒成为了主业，酗酒，嗜赌，贪色。所幸，宝来创下的宝来酒家家大业大，当然经得起金YD这点小折腾。金YD在个人生活上虽然有点浑不吝，但在经商算账上，其精明程度一点不输金宝来。后来，金YD甚至还引入了网销电商，并建立了自己掌控的调味品基地、肉食品加工基地。金YD掌门后，宝来酒家在当地餐饮界，仍然位列第一梯队。

             十一

       五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宝来的刑期终于满了，金YD招呼了大约二三十辆豪车，一早便开到了宝来服刑的监狱门口。办完各种手续，已近午间，宝来的车队就直奔当地最顶级的那家五星级酒店，前两天接到监狱通知后，金YD预先就做了给他爹接风洗尘的安排。金YD的车队一路上烟花爆竹连连，起先，人们还以为是娶亲的车队，但车上没有红花、也不见喜字，你说送葬吧，更不像，哪有白事宴还放炮呢。有人眼尖，认出了车队最前面那辆豪车是宝来酒家少东家金YD的座驾，知情人就明白了，宝来酒家的老东家金宝来出狱了。
       进入酒店后，宝来才发现，儿子金YD给他接风的地方，是这个酒店最大的宴会厅，厅内大约摆放了三十多张餐桌，每桌上都坐满了宾客，有男有女，大部分宾客宝来都不认识，看来，这些人都是金YD的朋友，宝来望了一眼儿子，心里暗忖，这小子人缘还不错啊！
        今天的主角，与其说是金宝来，倒不如说是金YD，金YD第一个登上宴会厅的舞台，他望着台下端坐着的父亲，眼睛竟有些湿润了，金YD说，今天，对于宝来酒家，对于我父亲，对于我自己，都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今天，我父亲又回来了，今天恰逢我父亲六十岁的生日，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谢谢大家，谢谢大家……金YD每说一声谢谢，就向台下深深地鞠一躬。金YD又客气地请宝来酒家的老东家上台讲话，金宝来颤颤巍巍地起身，身边一位年轻小伙子及时起身扶住金总，搀扶着就上了台，宝来接过话筒，双手作打拱状，并连说三声:谢谢，谢谢，谢谢……然后就将话筒递给了儿子，金宝来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已过去了，宝来酒家的事业该是交给金YD的时候了。
       为金宝来的这场接风洗尘宴，可谓是一场豪门宴，白酒是清一色的茅台，红酒是清一色的法国拉菲，烟是清一色的软盒中华，饭菜也是按该酒店的最高标准制作，整个宴会大厅内酒气飘香、烟雾缭绕、人声鼎沸……金YD挨桌向宾客们敬酒，即使一桌一小杯，这一圈下来下来至少也有三十多杯了，金YD回到坐位时，舌头已有些打卷，眼神也有些发直。宾客们也纷纷来到主桌前，向宝来酒家的老东家金宝来敬酒，老东家毕竟已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就象征性地轻抿一下，少东家已手脚笨拙得端不起杯了，只是嘴角僵硬地偶尔笑一下。就在众宾客向金宝来敬酒进行到约一半时，只见金YD就从餐椅上软绵绵地出溜到了地上，倒地时口鼻还冲着地面，人们敢忙把他先翻转成平卧的姿态，大家边扶扯边关切地问道，金总，你怎么了……金YD似乎充耳不闻，只见他的脸色已由红变紫，微睁的眼睛里也只见白眼球。这时，才有人提醒，赶紧送医院。一场热热闹闹的接风洗尘宴就在混乱中收了场。
        金YD的一拨小弟兄留在酒店收摊，另一拨小弟兄赶紧抬着金YD上车，赶往就近的医院，这个时段，正是下午上班高峰期，一路堵车，从酒店出来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金YD的车赶到了医院。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将金YD抬进了急诊室，当班大夫翻了翻金YD的眼睛、摸了摸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博，再将听诊器在他的前胸后背上比划了一下，大夫面无表情地说道，谁是家属？小兄弟几个面面相觑，忙问大夫，怎么了？大夫一字一顿道，人已走了，请家属签字。医院会诊意见是，患者心梗猝死。
        这么大的事，当然瞒不住金宝来，再说了，金YD似乎每晚牵手一个女人，好像没有一个是家属。小兄弟几个嘀咕了几句，便将老东家金宝来请来了医院，老爷子见状，两眼一黑，一下子就瘫软在地。
        金YD的后事，还是金宝来做主，三天后就火化了。宝来喃喃地说道，是我害了他，我不出狱就好了，我不回来就好了，他不喝酒就好了，是我害了他……
        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从今后，金宝来的生日就是金YD的忌日。

           十二

        无奈，金宝来从监狱出来的第二天，就得处理宝来酒家每日必须处理的当急事务。金YD的丧事完毕后，宝来干脆直接就住在办公楼里的套房间了。宝来说，公司有事就通过办公室秘书对接，没有他同意，任何人不许走进他的房间。
        自儿子走后，宝来大概在套房里已幽居了一年左右了。这一天，秘书传话，家乡二龙乡新上任的书记和乡长想来拜访一下金董事长，共商家乡发展大计。几十年的社会阅历告诉宝来，多小的公权力，在民营企业面前就是上级。于是，宝来同意了与书记、乡长见面。
        见面后，宝来知道了书记姓赵，乡长姓钱，赵书记大约四十五、六岁，钱乡长好像刚刚四十出头。寒暄半天后，宝来听明白了，原来是快到年底了，各级政府都需要统计汇总各项指标，最重要的指标是各个地方的GDP数字，宝来酒家无疑是二龙乡的龙头企业，而且是一骑绝尘。乡里的其余企业、项目，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产值数字写大了，教人一眼就看穿，宝来酒家不一样，不仅在县里、市里名气大，在全国餐饮界也数得上名号，宝来酒家的营业额说多大都有人信，赵书记说，今年是我们新班子上任第一年，金总还得助一臂之力，我们只要个GDP统计数字，对宝来公司的工商税务管理不会有任何影响，而且，明年，乡里财政还可以列专项给贵公司予优惠。话说到这个份上，宝来就知道不好推辞了，他可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宝来脸上硬是挤出了笑容，谢谢赵书记、钱乡长的信任，填多少数字，两位领导酌定就行了。赵书记又说，统计数字的基础资料还需要贵公司签字盖章上报乡里一份。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金宝来确实帮了赵书记、钱乡长的大忙，在这个年度的全年考核中，二龙乡竟然名列全市十强乡镇之一，赵书记心系全乡百姓脱贫、积极扶持宝来酒家做大做强的长篇通讯还上了市日报的头版，赵书记与金宝来的大头照片就镶嵌在这篇通讯文字的中间。为此，赵书记、钱乡长、金宝来三人还共饮了一桌庆功酒。

        春节过后不久，人们就纷纷传言，市里出大事了，说宫市长被省纪检委带走了。有的人说宫市长是被金宝来举报的，有的人说，宫市长被抓其实是被另一名副市长指使人举报的，两位副市长因为争山头抢地盘产生了利益纷争，宫市长借助公安的力量抓了这位副市长的手下，由此二人之间结下了梁子。不管什么原因，宫市长真的被抓了。
        自从监狱出来后，金宝来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想方设法躲避各个官家部门，尽量避免与各级官员见面。宫市长出事的消息，宝来比别人晚知道数月，他觉得，官场上谁升谁落和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关联，对宫市长的落马，他既谈不上同情，也谈不上贬损。
        夏天到了，宝来办公楼前的各种乔木、灌木也都绿了，各种婉转的鸟鸣透过打开的窗户不时地传入宝来的耳中，宝来的心情渐渐地好了起来，他泡上一杯今年新下来的明前龙井茶，细斟慢饮了起来。就在这时，秘书急匆匆地敲门进来，金总，市公安局、税务局领导要见您。一听这单位的名号，宝来就知道，来者不善。
        来客向金宝来做了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市税务稽查专案组成员，专案组由市税务稽查分局和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组成。来人亮明身份后，就单刀直入地说道，金总，有人举报你公司偷税、漏税，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市税务稽查专案组，却设在了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审讯室。几番问话下来，宝来搞清楚了，原来，举报的证据就是市报的那篇通讯，宝来辩解道，那数字是乡领导让他编的，根本不是真的。专案组成员问，那你说市日报头版的白字黑字是假的？还有这一张你公司签字盖章的报表也是假的？……专案组成员连珠炮般的发问，让宝来百口莫辩。
        宝来自进入专案组审讯室后便失去了人身自由，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轮番讯问，大概已是第二日凌晨，工作人员推了推昏昏欲睡的宝来，看看这个单子，在上面签个字，宝来在迷迷登登中看清了单子上面的几个黑字:刑事拘留证书。
         这个偷税漏税的专案比上次私藏、贩卖毒品的专案还要快捷。
         以报纸上的数字，比宝来酒家的实际营业额大了两倍都不止，所涉税额远超几千万，这当然算作大案。
        金宝来始终强调，那营业额的数字都是乡里让虚报的，再说，宝来酒家每年该缴多少税，都是你们税务局核定的，按你们核定的数我公司一分钱都未少缴，这怎么能算偷税漏税呢？
       谁能说一个市的机关报能有假?你金宝来自己也承认，公司给乡里的报表签字盖章都是真实的。书证就是重要证据的一种。退一万步讲，一个市级专案组的办案能有错吗？
        宝来实在熬不住了，就对专案组说，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宝来酒家偷税漏税的大案结果很快出来了。鉴于本案所涉数额巨大，应从重判决;鉴于金宝来本人认罪态度较好，量刑时应考虑予以从轻判处。宝来公司应予判决生效后半年之内补缴全部欠税×千万元，并处罚款x千万元，共计x千万元。在宝来公司未缴清以上款额之前，冻结宝来公司及金宝来个人名下全部资金、固定资产及各酒店经营权作为质押。判处金宝来有期徒刑二年，缓期执行。
        法院一审判决后，保来表示服从判决，不再提起上诉。未久，宝来就获得了部分人身自由，可宝来已无家可归了。

           十三

        宝来从青壮年起，以宝来酒家为根据地，踏上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但在老年时却被城市的浪涛裹挟，险些丧命，一个巨浪将他掀在了城市的沙滩上，宝来连底裤都丢在了城市的岸边，几十年转了一大圈，他又赤条条地回到了村里，可连他和渭南女结婚时的那套土坯房也因属于个人名下的资产被冻结了，宝来只得寄居在邻居家院里一间低矮的偏房里。
        宝来在老家缓刑期间，一次村人的事宴上我又见了宝来一次，宝来又干回了老行当，不过这次，他是给村里的一个年轻厨师打下手。宝来明显瘦了许多，高大的身躯佝偻得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瘦虾，满身的衣服油渍麻花，已分辨不清底色。我在市里旗舰店见过的那个金总哪里去了？我向宝来打招呼，他目光呆滞地寻声看向我，怯怯地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老同学高九斤……宝来缓缓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邻坐村人吐出的烟雾飘向我眼前，我揉了揉眼睛转过头去，我不忍再看见宝来的模样。
        后来听说，宝来酒家名下的全部资产及各酒店经营权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贸易公司以很低价格拍走，这家公司的注册法人代表叫白秀桃，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据传，白秀桃是宫家现在的白手套。
       那次老家见过宝来后，我已再不想看见他，理由也算堂皇，以我的无能，我不能为宝来减轻丝毫痛苦，反而会使我悲观、绝望的坏情绪越来越浓郁，有时候，逃避与忘却也是一种苟活的人生态度。

          十四

        这次从同学微信群里看到宝来的死讯，看来，这是我今生与宝来的最后一点关联了。
        微信里说，宝来的死相并不难看，他的嘴唇微张着，两个嘴角还有点上翘，像在微笑……
        我倒相信，宝来的笑容那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欢乐。据说，人在冻死的过程中是会产生幻觉的，幻觉里的多数景像是喜庆欢乐的，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可以映证，小女孩被冻死前的幻觉里，有柔和的烛光、温暖的火炉、飘香的烤鹅、闪烁的星光、慈祥的奶奶……冻死在户外墙角的小女孩，和宝来一样，也是把微笑定格在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猜想，宝来在临死前的幻觉里，一定出现了渭南女少有的笑脸，渭南女红着脸向宝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卷走你的钱财且与一个野男人私奔，善良的宝来说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回来就好……宝来在幻觉里又看到了他那帅气的儿子金YD，宝来已忘掉儿子先他而亡，宝来看见儿子与另外两个洋老头并肩站在一起，身后的霓虹灯字幕标明，一位是肯德基的创始人哈兰.山德士，一位是麦当劳的创始人雷.克罗克，金YD自信满满地说，爹，你放心，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宝来酒家一定能超过肯德基和麦当劳，宝来真的笑了……宝来在幻觉里觉得自己又要出差，这次，他乘坐的不是飞机，而是一羽白鹤，白鹤振翅高飞，一直向西天翱翔，乘坐白鹤真惬意啊，宝来高兴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宝来，笑吧，将快乐进行到底……

注释
①圆锁，塞北地区将孩子的十二岁生日称作圆锁

2024.1.8

韩花兰

故事内容讲得好精彩，完美的抒发了作者的情感。

李树红

故事内容讲得好精彩，完美的抒发了作者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