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请登录后查看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立即注册
×
短长肥瘦各有度 张伟 “脸大”,有两个义项。一是指脸皮厚,恬不知耻。造个句子,“脸大不知羞。”二是指脸盘大。电影《女大学生宿舍》里,调侃一个脸长的壮硕的女生,说脸大得亲一天都亲不完。时下人们嘲人或自嘲,“男人在补肾,女人在弄脸。”弄脸,有各种弄法,其中之一就是像瘦身一样瘦脸,弄得看上去显得面积小,秀气。可见,前一个义项含贬义,后一个义项也不招人待见。而在唐朝则不然,仕女图上,个个都是云盘大脸,好像白面发酵发得过头了,蒸出来的馒头夸张地膨胀,得了浮肿病似的。美也丑乎?今人避之如瘟疫,唐人趋奉唯恐不及。
张萱的《捣练图》,就给我们送上了一众大脸。捣练,是古代女性最基本的家务劳动之一,通常在秋天,捣衣缝制。“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王昌龄的这首宫怨诗,题为《长信秋词》,写的是秋天的夜里,琼楼之间,梧桐树下,几个宫女捣练缝衣,冷冷清清,寂寞萧杀。
张萱是画插图的。唐玄宗时期,宫廷集贤院编纂史书,讲究图文并茂,设有画职。他就是这个角色,相当于后世的宫廷画师,画插图,也搞创作。《太平广记》载,张萱喜画宫苑男女,绘于帷帐、屏风,其画艺位居当时画师之首。 一共有十二个女子出现在《捣练图》上,从她们所从事的劳动来看,都是没有品级的宫女。画面上,几组人物有高有低,有坐有站,错落有致,各组之间彼此顾盼,呼应一气。让我联想到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构图,耶稣的门徒,也是十二个,每三人为一组,构成一个小单元。通过体态、动作,连贯而成整体。《捣练图》布局巧妙合理,结构严谨精密。比如,蹲着扇火的女童,转过头去,勾连起左右两组。捣练这一组中,一个女子回转身体挽衣袖,和理线缝衣的那一组相应答。画中人物无一例外都是“丰颊肥体”,线条多圆笔长线,组合起来宽松自然。论身份,她们是宫廷里的奴婢,每日辛苦劳作,应该是体形消瘦的,穿着俭朴的。但画面呈现的却是体态丰满慵懒,服饰华贵艳丽,尽显贵族范儿。这是当时的画风使然,画风又源于社会风气,即以肥美为时尚。 对艺术作品,叫不得真儿的,就像秦罗敷,一身贵族的装束,却在田野里采桑。坐实了理解,似乎矛盾,其实,那样描写她的穿着打扮,是烘云托月,凸显罗敷的美丽。美术史上,张萱、周昉的画,称为“绮罗人物”。通常画成鹅蛋形圆脸,樱桃小嘴,身材健壮肥美,形成雍容典雅、浓丽丰腴的画派特色。周昉比张萱走得更远,用笔更大胆,更过分,所以《珊瑚网》讥之“腰腹无异怀娠”,《宣和画谱》也指出:“世谓昉画妇女,多为丰厚态度者,亦是一蔽。”其实,这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时代的症候,是“唐人之所好”。仕女图如此,寺观石窟壁画上的供养人,墓室壁画里的女性形象,唐墓出土的妇女陶俑,皆“以丰厚为体”。看周昉的《簪花仕女图》,除了见证以胖为美,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画家依据人物身分的高低,决定其身型的大小。嫔妃身份高,尺寸就大;宫女身份低微,就画得小。西洋画讲科学,建立在透视学、解剖学基础之上,远小近大。我们呢,“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专制政体之下尊卑有序,等级森严,现实中如此,移之于画幅亦然。 以胖为美,何以如此呢?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女。”统治阶级的审美趣味,往往是占统治地位的,专制社会里,其强势的影响力更是360度覆盖无死角。人们有所不知,楚灵王所好,不单单是女人的细腰,也爱男人的细腰,所以,不仅有“饿女”,更多“饿男”。文献记载,他手下的大臣们,为了投其所好,整日饿得头晕眼花,面黄肌瘦,严重营养不良。宗臣《报刘一丈书》讽刺官场上卑躬屈膝、阿谀逢迎的人“甘言媚词,作妇人状”,这是对女性的歧视,其实,男性权力欲更重,攀龙附凤,极尽谄媚之能事,丑态百出者,男性更甚。楚王偏嗜苗条的身材,唐代政坛有两位女性,则反其道而行之,是丰腴秾丽型的,由于她们的显赫地位,像后来的英国王妃戴安娜一样,引领着时尚潮流。 武则天,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皇,《资治通鉴》谓“方额宽颐”,身材丰满。《新唐书•外戚传》对她的描写很有意思,不直接说她如何如何,而说她的自我感觉,她觉得自己和太平公主有一拼:“公主丰硕,方额广颐,多权略,则天以为类己。”寥寥数语,侧重在体貌特征上。说她像太平公主一样,体型丰硕,容貌呢,方额宽广,下颏阔大,是个大头。这在今天,应该是个赳赳女汉子的形象,无论如何与美女不搭界,与“媚娘”的称谓挂不上钩。而在唐代,竟成了美女的标配。
杨贵妃的胖,更为人所熟知。据说,当年林芳兵为在电视剧《唐明皇》里扮演杨贵妃,体重猛增十几斤。《资治通鉴》写她“资质丰艳”,“素有肉体”。《旧唐书·列传第一》也有记载:“太真资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身体健硕,扣住一个“丰”字;花容月貌,扣住一个“艳”字。《杨太真外传》有几句把杨氏三姐妹放在一起描写:“贵妃有姊三人,皆丰硕修整,工于谑浪,巧会旨趣。”可见,一奶同胞,如出一辙,不,本出一辙。《虢国夫人游春图》(张萱)上,居中的两骑,据分析,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的就是虢国夫人。掉转头来面向虢国夫人的,据推测是秦国夫人或者韩国夫人。这两位贵妇,风姿绰约,肌肤白皙,梳着当时贵族妇女流行的发式——高髫侧垂,衣饰华丽,体态自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那种显赫,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贵妃得宠,杨家得势,“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可怜”者,可爱之谓也,非为现代汉语之“可怜兮兮”也。 李白供奉翰林时,取喻牡丹赞美杨贵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成为千古名句。试想,牡丹花象征富贵,杨贵妃既富且贵;牡丹花朵硕大、丰润、艳丽,与倾城倾国的杨贵妃极其神似。读过白居易《长恨歌》的人,一定会记住这一句:“温泉水滑洗凝脂”,一个“凝脂”,道出其白嫩细腻,无以复加矣。 我们总在自豪地讲“盛唐气象”,那种东方大帝国的精气神,不仅从诗歌中吟诵出来,从音乐中咏唱出来,从书法中挥洒出来,也从“第一夫人”这张脸上洋溢出来。晚年的毛泽东,接见尼克松女儿、女婿时说,我长着一张大中华的脸。虽是玩笑话,作为外交辞令,尽显泱泱之气概。可见,脸不止是脸,是门面,是符号,是文化标识,能指背后有所指。由脸思及“门脸”,世界各地华人居住的地方,都叫唐人街,为什么不叫宋人街、明人街、清人街?名与实相符,不是没来由的。 我们还可以从李氏家族的血统寻绎其深层原因。著名学者陈寅恪指出:“唐代创业及初期君主,如高祖之母为独孤氏,太宗之母为窦氏,即纥豆陵氏,皆为胡种,而非汉族。”史学界达成的共识是,“唐源流出于夷狄”。皇室家族乃至贵族阶层有鲜卑人的血统,自然也就接纳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开放的观念。这种开放,是全方位的,当时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多达130多个,巍然而为世界之中心。在审美领域里,着装打扮,展示身体的美,通常是最敏感的,领风气之先的。还记得当年赵紫阳穿着西服出席记者招待会说过的一句话,我们从解放脖子开始。在传统的农耕文明环境里,男耕女织,女性被束缚在家庭里,足不出户,笑不见齿,衣不露体,长袖宽带,封闭内敛,她们的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是抑制状态的,甚至是有罪恶感的。《礼记·内则》规定:“外内不共井,不共湢浴,不通寝席,不通乞假。男女不通衣裳……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唐代社会加强对外交流,加速民族融合,鲜卑等北方游牧民族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至娱乐方式都向中原渗透,女性也参与到骑马郊游、射箭围猎等活动中来,这一方面让她们的身体得到了锻炼,强健了体魄,另一方面在着装上也有了变化,穿胡服,女性着男装,成为时尚。褪掉中原人肥大的衣衫,改为短袄、窄袖、紧身,袒胸露肩,身体之美从遮蔽、桎梏中得以解禁,体态丰腴,婀娜多姿。这也经历了一个演变的过程。《旧唐书·舆服志》记载,高祖武德到太宗贞观年间,女人多穿羃,“羃”字本义为覆盖物品的布,意即“覆盖”。“全身障蔽,不欲路途窥之”。高宗永徽后,流行“帷帽”,“拖裙至颈,渐为浅露”。武则天执政后,“帷帽大行,幕渐息”。唐玄宗开元初年,帷帽也脱卸了,“皆著胡帽,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再后来,胡帽也不戴了,“露髻”而行,炫耀美丽的发式让人欣赏。 以瘦为美,大家并不陌生,如今减肥业已成为暴利产业,许多女性明知无功而返,还是乐此不疲,为瘦身而不惜一掷千金。 哲学上讲一因多果,有时其果还是截然对立的。如果说农业生产的发展,经济的繁荣,带来丰衣足食,是唐人崇尚肥美的一个重要条件,那么,近代以来欧洲人追求“骨感美”,也是因为生活优渥,经济富足。大家都营养过剩,胖人日见其多,先是不稀罕了,后来就成了缺陷了,过于肥胖会危害人体健康,于是,节食、瘦身,成为潮流,并滔滔滚滚,汹涌至今。 举个极端的例子吧。茜茜公主,即奥匈帝国皇后伊丽莎白,身高1米72,腰围最细的时候只有40厘米。多次生育之后,体重仍然控制在50公斤以下。56岁的时候,一般女性都会发福的,她的体重反而低至43.5公斤。
20世纪以来,轰轰烈烈的减肥运动席卷整个欧洲。服装界推波助澜,设计出各式各样的紧身衣,树立样板,为苗条身材定型,自上而下,使得瘦美从贵族的嗜好一变而为全民的追求。现代媒体也瞄准了这一卖点,纷纷开设减肥专栏,骨感美女全面占领时尚杂志的封面,电视更以其传播优势鼓噪不已。专业的时装模特不惜牺牲原本丰满圆润的胸、臀,誓死捍卫细腰。减肥食品、药品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披着科学的外衣招摇过市,大把大把地狂赚。 读者且莫误会,以为肥瘦与中西相对应。非也!中国也有以瘦为美的风尚,西方也有推崇丰腴的时候。汉魏晋时期,画家笔下的女性多为秀骨清相。所谓“环肥燕瘦”,即与杨玉环的体态丰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赵飞燕的窈窕轻柔之美。即便在唐代,初唐也是以瘦为美,经历了盛唐的以胖为美之后,中晚唐又回归于以瘦为美。宋代以后的仕女画,也多塑造弱不禁风的女子,表现一种柔弱甚至病态的美。欧洲呢,只要看看古希腊罗马雕塑中的女性裸体,就不难了解他们对健硕的躯体的礼赞和膜拜。中世纪的漫漫长夜里,食不果腹,生存条件恶劣,女人面黄肌瘦,这时候,男人们更喜欢脂肪包裹着的女性胴体,文学作品里,描绘女人体,多用“圆润、洁白、光泽”等赞词。 胖与瘦,到底何者为美?苏东坡早有结论:“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增。”胖也罢,瘦也罢,都跳不出“女为悦己者容”的藩篱,女人总是活在男人的阴影里,这充分印证了那句话——女权主义之于父权制下男性中心主义的抗争,是“最漫长的革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期间的曲折变化,还启示我们,纷纭世事,都有其微妙复杂处,不可简单从事,妄下断语。比如说,呈现的是审美问题,却须从美学之外索求答案。
作者简介: 张伟,包头师范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阴山学刊》主编,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中华美学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首批会员,内蒙古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文艺理论研究会副会长,内蒙古高校学报研究会副理事长,包头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著作有《艺文论衡》、《阐释与诘问》、《口语表达心理研究》、《编馀思与写》、《含咀集》、《插柳集》等。主编教材、著作三部,并主编10卷本《许淇文集》。在《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写作》、《演讲与口才》等50多种报刊上发表文章300多篇。曾获得内蒙古文学创作政府奖“索龙嘎”奖、内蒙古社科成果奖、内蒙古文艺评论奖、包头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包头市“五个一工程”奖、包头市社科成果奖、包头市文艺振兴奖、北方十五省文艺图书奖等多项,被评为全国先进社科工作者,全国高校社科期刊优秀主编,全国优秀社科科普专家。
|